她跳下車,先跟父親商量出了一套說辭。陳秉正強烈反對:“于我清白的名聲有損。”
林東華道:“陳大人,何必如此迂腐。”
林鳳君很直接,“總得跟人掌櫃的有個交代,換了我開店,也不敢給你弄房間,萬一出了事,光應付官府衙役都夠麻煩的。”
“那便不睡房間。”陳秉正指一指驢車,“現成的棺材,我睡裡面就是,平平整整,舒坦。萬一斷了氣,還省了你們操心裝裹。”
他說完着一大段,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父女倆對視一眼,林鳳君轉了轉眼睛,“棺材裡怎麼能睡活人。”
“放些稻草不妨礙。”
“李大夫吩咐過,你還要換藥。你是想活還是想要清白的名聲?”
他将下巴倔強地一擡,“名聲要緊。”
“那好,等你死了,我将屍首拉回濟州,就說你是在京城花天酒地,染了髒病活活爛死的。”林鳳君抱着胳膊,笑眯眯地說道。
“混帳!”他瞬間急了,整個身體往上竄,“你敢……”
“活人才能替自己申辯,死人沒有嘴,隻能任人評說。”林東華淡淡地說道:“陳大人,聽我們的吧。”
掌櫃是個四十來歲的矮胖男人,頭發有點稀疏,勉強在後面梳了個髻。他先是被棺材吓了一跳,又被陳秉正的樣子吓了第二跳,十分躊躇。林鳳君客客氣氣地說道:“要三間下房,出入方便的。”
掌櫃将幾個人的路引翻了翻,用手撚着山羊胡子隻是發愁。江湖上的人不怕,怕的是仇家追殺,鬧出人命案子,鬼神難救。
大概是這幾日京城大門看得嚴的緣故,京城往南的官道上,牛馬貨車竟是少了一半,連帶客棧的生意都清冷了許多。他思來想去,最後還是妥協了,“你們的人自己看顧好了。”
“您隻管放心。”
他遞過鑰匙,又謹慎地囑咐:“給你們安排了後院,清清靜靜的。棺材在後院怕吓到人,得弄柴房去。”
“那是自然。”她看掌櫃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索性解釋:“車裡躺着的人是我哥,在京城得罪了貴人,被打了。”
掌櫃的眼睛睜得極大:“什麼人下手這樣狠毒。”
她低下頭小聲道:“我哥這個人吧,打小就有個毛病,特别風流。也是我家管得不嚴,他色膽包天,竟招惹了一個大官家裡的姬妾……”
掌櫃的放下心來,不由得笑了兩聲,然後才發覺不對,趕緊收斂了神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林鳳君歎了口氣:“我爹一把年紀,被氣得吐了血。我哥如今生死未蔔,又不敢呆在京城,怕苦主找上門來。”
“那是自然。”這下完全解釋通了,掌櫃的露出一種惋惜中不失羨慕的神情,“風流債欠不得,想我當年……”
林鳳君強忍着聽他吹噓了一段當年被你争我奪的豔情史,幾個夥計匆匆而過,顯然是聽慣了的。
林鳳君和父親合力将陳秉正擡下車,由她背着進了最好的一間房,安置在床上。房間陳舊,被褥泛着黴氣,陳秉正也不好再說,怎麼也比睡棺材裡強。
陳秉正心裡發虛,隻覺得夥計來送熱水的時候着意多看了他幾眼。
過了一會兒門外便有竊竊私語聲。他先以為是夥計們在議論嘲笑,後來聲音有點大,才聽出來是林鳳君和父親有争執。
過了一會,林鳳君推門進來,拎着一個包袱。她走到床前,“換藥。”
兩盞油燈被挑到最亮,她燒了燒随身匕首,火焰在刀刃上舔了一下,突突地跳起來,“估計沒有李大夫的刀好使。”
他隻覺得别扭。“你爹……”
“我是學過的。”她打開包袱,将傷藥瓶子擰開,“今天我就在這屋守夜。”
他吃驚非小,“什麼?”
“送人身镖,镖時刻不能離眼,怕被鷹捉了去。我爹年紀大了,身體不好,需要調養。”
他看了看這狹窄的房間,隻有一張床,心突突地跳起來。“不用……”
她指了指門口的條凳,“守夜的人不用睡。我就在凳子上坐着。”
“那倒也不用,我不習慣……”
“嘶”地一聲,她揭開了傷口上的棉布,膿液和血污将皮肉緊緊黏在一起,撕開便是萬箭穿心一般的疼痛。他整個人發着抖。
她下手很快,“死馬當活馬醫吧。”
林鳳君下刀飛快,他從喉嚨裡發出絕望的慘叫聲,被她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别叫,小心吵到人。”
她仔細想了想,從包袱裡拿出一塊白毛巾,硬塞進他嘴裡:“咬着。”
等到她敷上藥,重新纏好棉布,陳秉正腦門上已經汗出如漿,險些昏死過去。
她将泛着臭味的血水倒了,回來的時候手裡拿了個燒火棍子。
陳秉正經過這一天的折騰,已經是筋疲力竭,再也擡不起頭。
她從包袱裡拿起一張紙,走到床前給他瞧,又舉起燒火棍。
他牙齒抖得什麼也說不清,林鳳君拿着棍子黑乎乎的一端,在紙上畫了個圈子,寫道:“二十文。”
“這是什麼?”
“你吃的大餅。”
她又畫了一把刀子,“兩百文。這是換藥。”
她又畫了一個碗,想了想,又打了個叉号,“算了,你就喝了一口還吐了,不跟你要錢了。”
“一共二百二十文,你按個手印。”
她拉過他的手,用一端的火炭将食指指肚染得漆黑,然後在紙上狠狠地印下去,“好了。”
她将床帳放下來,陳秉正隻聽見脫靴子的聲音。他無奈地閉上眼睛。
忽然帳子又被迅速撩開了,她舉着燈,在床上急急地摸索。
“你找什麼?”
“那塊白毛巾呢?”
他偏了偏腦袋,那毛巾落在他枕邊,被咬得掉了些毛。她一把抓在手裡,“總算找着了。”
水嘩嘩地響着,他心裡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你……不會是……”
“趕了一天路,我洗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