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作瓦,玉石砌柱,鬥大的明珠擲于魚池,連鋪地的鲛绡都是外面見也見不着的。在宮裡随便拿一樣東西,折成銀子,就夠普通人家舒舒坦坦活到壽終。
呂思微聽見了,慢慢捋過鬓上簪的一朵栀子花。她從前帶過來的那些金銀飾品,早已經換成了錢銀用來經營。她已經習慣了素钗荊裙,回想起過去的生活,真如一場大夢。
衆人聽得她們訴說,都啧啧稱奇,目帶豔羨。那兩人中的姐姐卻搖頭道:“在宮中再好,幹的也是伺候人的活計。主子稍有不順心,首當其沖的便是底下的奴才。”
她沒有繼續說,在場的人都已知道,她的耳朵便是這麼失去的。
呂思微從前執着于選秀進宮,自然不是奔着去當奴才。她卻不知道這宮中的主子永遠隻有一個,其他人即便走得再高,也隻能當一個尊貴的奴才。
晚上的時候,陶洵入了屋,瞧見呂思微正在桌上搗鼓些什麼。
這支步搖,呂思微已做了好幾日。她正将一根穗草剪成合适的大小,綴成一串流蘇,然後嵌入銅花的縫隙中。
這朵銅花,是她撿來蚌殼磨成的,薄如蟬翼,泛着豔麗的彩。她撚出一根銅絲,将花瓣纏好,又拆了舊衣上的紅綢,才将手上的材料固定好,制成一支像模像樣的步搖。
她高興得将步搖簪在自己發上,又要陶洵來看。
陶洵從不戴飾物。這些日子一直她看着呂思微做耳環,做步搖,慢慢也覺得這确實是一件很讓人高興的事。這些亮閃閃的玩意雖不實用,但是看了心情會很好。
“好看。”陶洵笑道。
呂思微滿意了。她将步搖取下,放進一個小盒子裡,跟一堆稀奇古怪的小亮片放在一塊。這都是她收集的,有碎雲母,水晶一樣的小石頭,祀帖上剪下來的一小片金箔。
陶洵從盒子裡撿出一樣東西。一枚指尖大小的圓石,如黑玉溫潤,是圍棋的黑子。
自己偷偷摸摸的行為被發現了,呂思微有些心虛。陶洵歎了口氣,将那枚失竊的黑子放回棋碗中。
陶洵合起寫滿字的書稿,将日間穿的衣衫疊入樟木箱,吹滅蠟燭,躺在床上。
另一個人湊了過來,跟她咬耳朵:“我想做一對耳墜,一隻黑的,一隻白的,一定很好看。”
耳墜的材料自然就是陶洵從家中帶來的圍棋。
她今天要一枚,明日要一枚,不知到時候棋碗裡還能剩下幾枚。
陶洵道:“我覺得不好。”
呂思微将屁股對着她。“少幾顆有什麼關系嘛。反正你總是自己跟自己下棋,沒什麼意思。”
“我教你下。”
“我才不學,看了就頭疼。”
蟬鳴漸響,夜露墜落栀子香。
陶洵短暫地有了棋友。
起因是有一回方峤在慈幼堂,看見那盒圍棋,于是兩人便一起坐了下來。
下完前幾十手,日頭還沒過半,方峤卻把棋一撂,道:“我認輸。”
方峤執黑,陶洵執白。眼看這棋盤上黑子布下重重殺陣,将白子包圍得滴水不漏。然而白棋三路跳擊,恰似蛟龍點睛,竟在重重包圍中鑿出關鍵一眼生死劫,是活是死,馬上就見分曉。
千鈞隻在一發之間。此時方峤投子,陶洵卻不肯了,她笑道:“下棋下半局,猶如比武試半場,未見輸赢,怎能下場?”
方峤隻好解釋道:“不是我不想下,是棋譜就背到這,再往後我必輸無疑。”
陶洵落子如刀,孤傲偏絕。“飛壓”一手學自尹弘,以勢制形,看似空虛,實則暗藏殺機。她自己慣用的是一手“尖沖”,善于沖圍,如一把尖刀撕裂敵喉,一擊即亡。
方峤落子偏于穩守,計算精密,每一手都暗藏後路,一步步把白子逼入絕境,絞盡氣數,才算局終。陶洵暗暗心驚,為的是他棋風中隐現的霸道,似有帝王之氣。
見陶洵執着,方峤隻好硬着頭皮往下下。沒過多久,方峤棋子又一扔,還沒開口,陶洵就急眼了。
“你不許再悔了!”
陶洵也沒想到,他下法竟與先前大相徑庭。昏招頻出,将前七十手謀下的好布局盡數毀去。每下一子都要凝神半日,最後反倒還要倒悔三步。
見狀,陶洵隻好接受方峤的認輸。她問起原因,方峤笑道:“在下前七十手是學着内人的下法,不然早早就落敗了。陶夫子棋藝精湛,在下佩服。”
“令夫人也擅棋?”
方峤點頭。
“我在家中常與兄長下棋,後面他就再也不跟我下了。”
再後來,她留下一封書信,便離開了京城。這些時日,不知道兄長近況如何。
陶洵感歎道,“令夫人在棋上造詣堪稱一方大家,若我能有幸與她對弈,才算不憾此生。”
方峤将最後一粒棋放回棋碗,壓着嘴角的笑意:“也許會有機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