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林淺到了青州,含姜也把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大事小事整理了給林淺查看,無非就是朝廷派下來的工官和青州州牧他們見含姜油鹽不進,威逼利誘搞了個全套也沒用,頗有狗急跳牆的态勢。
“小姐,要是再拖下去,恐怕白王會親自下場,前三天白王的謀士帶了一份奏書來見了屬下,朝廷這次收官鹽的動作鬧得很大,鬧到後面怕是對我們不利。”
含姜擔憂道。
林淺翻着冊子,語氣慢慢悠悠:“朝廷哪一次收官鹽不是聲勢浩大,哪一次又成了?”
“從前地方大族、世家、江湖門派占據着各地鹽井鹽湖,北離鹽業八方歸了地方,剩下兩分留着給朝廷交稅,若不是咱們這七八年搞了一出白鹽又不斷壓價,搶了大半個市場,現在的北離敢說盡收官營四個字?”林淺看過了冊子,含姜處理的沒什麼大問題,就放到了一邊。
“我們過去行事的時候朝廷沒少暗暗給方便,就是為了今天把羊養肥了再殺,要是白王不和暗河一起擺我一道,我也不是不能松點手,可惜了。”
林淺擡起受傷的右手,唇邊瀉出一絲冷笑。
“小姐打算怎麼應對?”含姜皺眉,“要是朝廷來硬的,我們的處境會很被動。”
“天下販鹽的不止我們一家,你派人去聯絡以前的幾個大鹽商,把今年的産量拿出九成來低價賣給他們,剩下最好的那一份我們留着,把價錢擡到去年一兩三千五百通寶的三倍以上,少賺點銀子,把風險分出去,我們不虧。”
那些大鹽商大多依附于各地豪強大族,一家可能不敢,但十家,二十家就不一樣了,這些地頭蛇可不怕朝廷會來硬的。
“再有,白王的人要是逼緊了,你就告訴他們我們要和世家們聯手,他們出鹽井鹽湖,我們建廠産白鹽,可比朝廷給的三瓜兩棗多。”
“屬下明白了。”含姜點頭,思索着要去找哪幾個同行,直到提着巨劍的阿離一身冷氣突然出現,她才和林淺圈定了兩三個人。
“小姐。”
阿離還是沒什麼明顯的表情,隻是衣角處不知怎麼沾着幾片小小的魚鱗,此刻見到了林淺,那對細長的,有幾分桃花眼的豔麗的眸子亮起了微弱的星光。
他步子稍快,站在林淺三步開外,俯首見禮。
林淺看着他,眼睛裡有複雜情緒閃過。
“嗯,”她點點頭,“含姜和我說了,這些日子在青州多虧有你,給她解決了很多麻煩。”
林淺溫和道,“你有什麼想要的嗎?或者有沒有多少恢複一點記憶,我好去找一找你的親人故友。”
找就有鬼了。
林淺巴不得蘇昌河他們兄弟相殘。
阿離搖頭,眼睛裡有一絲失落滑過,“阿離沒有什麼想要,也無處可去,隻想留在小姐身邊,做小姐的護衛。”
林淺眉梢一挑,笑道:“一個逍遙天境當護衛,實在是屈才了。不過你既然沒什麼想去的地方,就留在我這裡也好,我也不讓你白做,等這裡的事情完了,我贈你一座天啟城的莊園,日後就算沒能恢複記憶你也有處可去。”
就是不知道你的好哥哥們願不願意了。
阿離聽見這話臉上沒有高興之色,反而更加沮喪,隻是在沒多少表情都臉上看不出來,他不在乎什麼記憶和錢财,他隻是……
想多見她。
阿離站在那裡,眉眼低垂,清俊淡漠的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傷感,但他最後什麼也沒說,隻是喉嚨艱澀地吐出幾個字:
“一切聽小姐安排。”
“好了,下去休息吧。”
林淺擺了擺手,阿離沉默地退下了。
“小姐,阿離的身份是否……”等人走遠了,含姜才低聲問。
“是有點麻煩,不過不用太擔心,用人單位總是要承擔些風險的。”林淺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那笑裡帶着些諷刺、算計、興味、快意,和期待。
“這幾天加強院子裡的守衛,我這次帶的不少火铳和火藥好生保管,早晚要用到。”林淺伸手圈了一個人名,“那些圖紙保管好,日後要是撕破臉還能有點底牌。”
含姜應下。
*
花木郁蔥的庭院裡,穿過一處爬着淩霄花的月洞門就是林淺的院子,院子旁邊是阿離的住所。
他坐在一棵木芙蓉樹下,巨劍平放于石桌,上頭落了一片葉。
阿離垂眸望着劍,指尖順着劍的弧度慢慢摩挲,觸感冰冷而鋒銳。
少年面無表情,薄唇微微抿起,一雙本該有幾分潋滟的桃花眼淡漠無光,他指尖在劍上一頓,發出清吟的響聲。
有風起,吹動他的發尾。
阿離蓦然想起今年夏日,那座荷塘外面的竹亭裡,林淺陡然冷淡下的眼神。
荷花的清香混着一絲極淡的鵝梨帳中香傳入他的嗅覺,阿離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覺,唯有一顆迷惘不知來處的心,悄然慢了一跳。
被林淺帶回雪月城的日子很輕松,很溫暖,林淺不常需要他守衛,由着他在雪月城和弟子們比武論劍,每次無論輸赢,總是有人在之後邀他一起去酒肆,或是說誰的劍術又精進,或是哪家酒肆的酒最好,一次便是半夜。
偶爾幾次一行人偷偷溜出去被師長抓住了,大家哀嚎不止,耷拉着腦袋被各自師長提回去領罰,羨慕地看着林淺過來把他帶回去,也不罰他,隻是淡淡問他劍術有沒有精益,記憶有沒有恢複。
很平淡的日子,但他知道,這樣的日子普通卻不普遍。
阿離沒有過去的記憶,但他就是有一種直覺,過去的日子一定不似現在,過去的時光是黑色的、壓抑的、帶着暗林深處詭異霧氣的……
總之,和現在的完全不同。
阿離想,我可以不需要過去的記憶,現在就是很好的時光。
充滿光明和希望的時光。
還有……
林淺。
阿離的心髒再次錯了一拍。
她對他無可指摘的好,也無可指摘的平常。
就如她對服侍在身邊的侍女,有對于人的關愛,對于下屬的寬容,說到底,僅僅出于一份主家的責任,換作任何一個人有能力的人她都會如此。
可阿離就是不可抑制地傾注了心神,她是那樣一個美好的姑娘,冷淡隻是她最表面的顔色,她的内裡鮮活、生動、善良,卻又敏感、憂愁,她是那樣一個明明自己很冷,卻能為他人帶來溫暖的人。
像天上的太陽。
隔着厚厚的白雲,向人間灑下溫和而不灼熱的陽光。
阿離倏忽望向了旁邊的院子,白牆上的淩霄花肆意攀升,高高的桂樹從院落裡外斜出一片,他過去,一隻手貼着牆,逍遙天境絕佳的感知讓他聽能到專屬于林淺的腳步聲。
沒有特意用輕功的她腳步比一般人輕很多,像是蝴蝶飛落花間。
少年冷峻淡漠的眸子裡,露出一抹極淡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