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什麼》。
《物種起源》。
《基因論》。
蘭德夫人将手輕輕搭在她還沒完全長開的肩膀上,“你的眼裡充滿了對學習的渴望,就像年輕時候的我。”
瞪大眼睛的宋曈露出迷茫的表情。
甚至臨走前,蘭德夫人還不忘囑咐:“辛西娅小姐,我這兒還有其他更具研究價值的書籍,請不用客氣。”
她向少女眨眨眼,語氣裡帶着些許頑皮,“我想你未來一定會成為優秀的科學家。”
于是,宋曈開始看書。
這不看還好,一看之後全療養院的小老頭老太太們都知道了她是個“熱愛學習”的孩子。
哪怕是七年後,宋曈也還是沒想通到底是誰将自己在家起早貪黑學生物的謠言到處傳播,以至于幼時家中的長桌上總堆着磚頭厚的書。
“不是……”宋曈有點無語,“為什麼大家會覺得一個十歲的孩子,能看得懂這些書?”
她一臉黑線地拿起離自己最近的一塊磚頭,上面赫然印着幾個大字——《物理學的進化》。
手一掏,她又從書堆裡拽出另一塊磚頭。
“物理,化學,生物,數學,這些都算了,誰能告訴我,這裡為什麼還會有一本《基礎心理學<新編版>》?”
“十七号别墅的居住者是位退休的心理學家,”女傭在一旁恭敬地回答,“在職期間,維克多先生的心理咨詢費用為每小時3500英鎊。”
宋曈心頭一驚,但轉而又苦着一張臉,盯着書開始懷疑人生。
于是,宋曈每天的日子變成了上午演算數學公式,下午在物理的大門口徘徊。
或者上午眯着眼睛看五彩斑斓的基因序列圖,下午就被邀請去裡昂先生的實驗室——這個喜歡打粉色領結的老頭居然在自己的别墅單獨開了一間實驗室,宋曈甚至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搞到那些強腐蝕性的實驗材料。
晚上放松的時候她就看看那本足足六斤重的《基礎心理學》。
“真是不可多得的天才!”
每當裡昂見到她成功複制化學實驗的時候,他都會毫不吝啬地給出誇獎。
戴着護目鏡的孩子則藏着小小的驕傲,臉蛋上的酒窩又悄悄深了幾分。
如果想讓孩子符合自己的期望,那就不停地朝着這個方向給予誇贊。
宋曈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距離她拿到自己的第一本生物啟蒙書已有七個年頭。
“當今世上最前沿的異種研究者都聚集在費裡德,恩斯特教授再過幾年應該快退休了,他可是世界上對異種研究最為深入和最有深度的科研工作者。”蘭德夫人端坐在英式真皮座椅上,一如既往的有精神。
“如果有機會,你也應該離開這裡去看看世界。”蘭德夫人放下手中的琺琅茶杯,“到那時,我們可能會因為分别而傷心一段時間。”
“我從沒看過除了療養院之外的世界。”
宋曈誠實地告訴她。
“小科學家,我聽說下個月宋先生就會來接你回國。看來我們要有一段時間的分離了。”
“宋先生?”
“宋益清,你母親的胞弟。”蘭德夫人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莞爾道,“他的顔值放在全世界的科研人員裡都是首屈一指的。”
宋曈扯扯嘴角,大多時候蘭德夫人非常符合她對科學家的刻闆印象。
性格穩重。
舉止優雅。
談吐非凡。
可有時這個過了七十五大壽的小老太太還是會像個頑皮的孩子,和她開些親密又無傷大雅的玩笑。
療養院的住戶本就不多,消息流通的速度超乎宋曈的想象——不過她已經習慣了。
幾個小老頭開着老賓利路過她的别墅時,總會用憂愁的眼神對着石廊裡看書的宋曈行注目禮。
這淡淡悲傷的氛圍讓宋曈感覺自己不是即将回國,而是得了什麼難以治愈的絕症即将離世。
索性她就開始挨家挨戶地拜訪,争取對每個送過她又厚重又晦澀難懂的書籍的住戶們做個簡單的告别。
十二月初,宋曈就見到了來辦手續接她回國的1217。
不怪宋曈喊他這個毫無人情味的代号,實在是這男人一見到她就隻報出自己的名稱——1217。
宋曈側着腦袋打量他,這個男人是标準的C國人長相,黑色的瞳孔,黑色的短發,黑色的西裝,甚至連領結都是不出差錯的純黑色。
除了自我介紹的開場白,1217沒再和她多說過一句話。
這個男人眉眼間有股肅穆淩厲的氣息。
老繃着臉,說不定是宋益清的保镖。
不好惹。這就是宋曈對1217的第一印象。
長夜星鬥,薄雲沒有遮住繁星。宋曈就是在這樣浪漫的星空下與療養院的一衆人揮别。
“安娜,我走之後你就再找一個雇主。”宋曈看向中年女人,她總是穿着這一身深藍的管家套裝,此刻正掩面而泣。
“記得找個有錢的、要求少的,像裡昂那樣搗鼓化學器材的不要,太危險。”
小老頭鼻子一哼,似是不服,但終究沒有舍得在離别之際與她辯論。
“不要難過,孩子,”另一位總是和她探讨空間物理的老頭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推往車門,“分别才是人生的常态。”
“這裡——”小胡子維克多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就是我們送給你的禮物,隻要它存在,思念的人就會得到永生。”
隻要記憶還在,空間維度裡消失的人也會在時間維度上得到永生。
這是許多年前維克多和她談論永存性問題的時候,告訴她的觀點。
“怎麼整得這麼肉麻!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了……維克多,下一次重逢的時候,我會擁有比今天更豐富的知識儲備,到時候我們再來讨論抑郁症的遺傳問題。”
宋曈深深呼出一口氣,離别的情緒讓她眼眶熱熱的。
維克多黑色風衣的領子在晚風中微微擺動,他有些愣神,最終隻是笑而不語地與她揮手告别。
紅色的尾燈沿着公路在黑夜中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了星河和陸地的相交處。
“怎麼不算重逢呢?”蘭德夫人的聲音低沉得如同歎息,“辛西娅,我親愛的學生……”
她的身側站着十三位年紀相仿的老人,雪亮的雙眼在黑夜中目送着宋曈的離去,橙黃的路燈拉長了他們的身影,整齊劃一的素黑外套漸漸與夜色交融。
如果宋曈折返,必定會為眼前的一幕所震驚。
療養院的一切——包括這群十分鐘前還在依依惜别的老教授和管家,都如同被按下了靜止鍵。
流動的烏雲終是遮掩了璀璨繁星,這裡的一切還未來得及等待黎明的到來,就匆匆回歸虛無的混沌——仿佛這座療養院從未在世界上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