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厲可能是病了。
他雖夜裡頭不再夢魇,可精氣神肉眼可見地變差了。
他白日裡坐在碧紗櫥内,手撐着下巴一動不動,呼吸聲綿長,垂着眼似睡非睡。
蘇雲缈自外間見着了,捏了捏小鵑的手,讓她去取一塊搭在椅背上的薄毯。
小鵑踮着腳尖走出一步,那麼細微的聲,卻被裴铮察覺了。
他倏地睜開眼,眼風像刀子似的招呼過來,刺得小鵑一聳肩,無端地打個寒噤,那毯子“啪”一聲掉到地上。
蘇雲缈暗自納悶,小鵑是孩子氣了些不假,膽子怎麼小到了這個地步。
阿厲平時雖不假辭色,卻也沒刻意刁難過下人,何故這麼望而生畏。
蘇雲缈彎腰自地上撈起那塊毯子,拿在手裡輕輕拍了拍。
“缈缈。”裴铮起身迎她,用餘光一瞥小鵑。
這一眼讓小鵑驟然想起那些慘死的姐妹,磕磕巴巴地向蘇雲缈找了個借口退下了。
蘇雲缈原不想唠叨,可見裴铮神情困倦,濃眉緊鎖,便斟酌道:“阿厲,你近來可有什麼煩心事?不如與我說說,就算幫不上你,也能為你寬解幾分。”
她挽住裴铮的手臂,少有的強硬态度将人拉坐到榻邊。
裴铮莽莽撞撞地擡步,側目時見蘇雲缈腳步輕盈,身上的白緞暗地織金褶裙蕩起陣陣漣漪。
纖柔姣美的人為了他,眉宇間卻盛滿了憂慮,裴铮不由得暗自氣惱。
裴铮以指節抵住隐隐作痛的太陽穴,惱恨自己如此不争氣,接連幾日不得安眠,總是夢見那一團爛肉似的物事向他蠕動,血肉模糊的嘴一張一合,憤怒咒怨他與缈缈不得善終。
需要一個萬全之策,徹底斬斷那孽緣。
隻是他如今還狠不下心。
見裴铮默然,蘇雲缈向丫鬟們招了招手,示意她們從銀鈎上放下簾子,再鋪了床,供裴铮小憩。
盛情難卻,裴铮雖擔心在夢中呓語吓到缈缈,但在她溫柔但堅持的語氣中,還是順從了她的意,躺在綿軟的被間,呼吸時皆是缈缈身上的甜香。
裴铮眼簾沉重,不忘攥了缈缈的手,而後一點一點陷入熟睡。
蘇雲缈坐在榻邊一個小方杌上,塌着腰,盯着裴铮眼下的陰翳,待對方手心的力道似有放松,又為了保險,又等到他胸膛起伏逐漸平穩,這才輕輕地抽出了被桎梏的手。
她輕手輕腳地放下了床帏,徑直出了屋子。
那些看似各司其職的下人不時偷觑着她。
小鵑迎了上來,向屋内瞄了一眼,笑道:“夫人怎麼自己出來了?”
蘇雲缈順手阖了房門,不動聲色道:“屋子裡太悶,我出去轉轉,你陪着我去吧。”
小鵑卻不挪步,“是不是跟大人說一聲比較好,畢竟大人醒來時不見夫人,可能會責怪我們這些做下人的粗心大意。”
蘇雲缈淡淡回應:“不礙事,我隻到花園裡逛逛,離得不遠。”
小鵑卻執意道:“還是跟大人說一聲吧,耽擱不了多久。”
雖說蘇雲缈也算是這宅子的女主人,可在這群下人眼裡,似乎隻有裴铮才算正兒八經的主子。
蘇雲缈當然察覺了這群人的厚此薄彼,垂下眼簾,提裙走向台階,淡聲道:“你們主子的脾氣你們自然都清楚,他正睡着,誰想吵醒他那就盡管去吧。”
這麼一說,誰又敢當那個出頭鳥?
小鵑左右為難,狠掐了手心,還是緊步跟上了蘇雲缈。
幸好那花園離得不遠,出了長廊往左拐進月洞門就是了。
要說主子對蘇姑娘也是用了心的,好吃好喝供養着,唯恐再磕着碰到一下。
蘇姑娘住這院裡安排了單獨的膳房,光廚子就七八個,僅供着蘇姑娘一人差使。除此之外,主子又怕蘇姑娘悶得慌,不辭辛苦地引了不少奇珍異獸養在花園裡。
小鵑想到此處不由得有些惆怅,若是她能換作蘇姑娘,集萬千寵愛于一身,那該多好啊!
等小鵑回過神,看那月洞門已遠遠甩在身後,大驚失色道:“夫人您走錯路了,花園在那邊!”
蘇雲缈腳步未停,淡淡道:“許久未見微蘭了,我去瞧瞧她,這麼大驚小怪作什麼?”
要是早知蘇雲缈有此意,小鵑說什麼也得叫醒裴铮,這會兒隻能默默祈禱蘇微蘭别出什麼幺蛾子。
蘇微蘭住的地不如蘇雲缈的氣派,四四方方的小院,紅牆碧瓦,牆頭上還留着殘雪。
院裡亂哄哄的聲越過了牆頭,誰也沒注意門口多出個人。
一群人圍着個白瓷青花大水缸嬉鬧,蘇雲缈湊近了一瞧,見蘇微蘭正頤氣指使地命丫鬟将兩隻棕黃色的畫眉鳥往水裡壓,“這鳥臭的厲害,快給它們洗洗澡。”
畫眉遇水無助地撲騰翅膀,水花四濺,周圍離得近的丫鬟小厮忙用袖子遮擋。
蘇微蘭見他們窘态竟拍手大笑。
幾人玩得正開心,背後忽然有個聲音勸阻道:“要洗也移到屋裡,點着炭盆,這裡是風口,畫眉與人不同,體質更柔脆,若是着了涼可不好治愈。”
下人們納罕擡頭,見那揚聲阻止的女子竟是蘇雲缈,皆大吃一驚。
蘇雲缈撥開她們定睛瞧去。
冬日寒冷,畫眉嬌脆,本應放在暖室裡精細呵護,怎麼能随意地放到涼水裡洗澡?
可她還是晚了一步,那兩隻鳥渾身已浸濕,蔫頭耷腦的不再掙紮了。
蘇微蘭極開心地跳過來抱住她,笑道:“姐姐今日怎麼來我這了?”
蘇雲缈還在擔心那兩隻畫眉,“快讓她們用軟布包了兩隻鳥去取暖。”
蘇微蘭不滿地一噘嘴,“不過就是兩隻鳥罷了,死了就換新的。”
這話殘忍,壓根沒把那兩條小生命放在心上。
蘇雲缈闆了臉想糾正她的想法,可蘇微蘭隻敷衍地點了點頭,立即讓丫鬟們照做了。
水面上還漂浮着幾支殘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