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貴掐着下值的點到路上等候。
天空不作美,忽然下起了毛毛細雨,他挪步到了垂花門下,遙遙望見了自大道上闊步而來的人。
崔玉貴心中暗歎,那身曳撒尋常官員穿着腹圓四肢短小,有滑稽之态。
可裴铮到底戰場上厮殺回來的,這幾年也未疏于操練,寬肩窄腰,兼身形高大,行走時腿一收一放,甚是氣宇軒昂。
須臾間,裴铮走到近旁,見到崔玉貴在此也頗為意外,不免客套幾句,問候了聖上近況。
崔玉貴回道:“他老人家一向聖體康健,隻是前些日子胃口不好,進食不多,嘉意公主有孝心,親手做了些酸甜開胃的點心給聖上,聖上心情一好自然百病全消。”
崔玉貴是禦前伺候的大紅人,多少年的人精了,一向不見兔子不撒鷹,沒有在此等候專為與他閑話的道理。
裴铮向屬下使了眼色,待人都退下後才道:“崔公公不如有話直言。”
崔玉貴眯縫着眼笑道:“裴大人是敞亮人,不愧聖上器重裴大人,特從邊軍調任到親軍衛,能得聖上欽點,多少人可遇不可求,況且嘉意公主此次還幫襯着為大人美言了幾句,裴大人日後調遣到禦前也是大大有可能,咱家跟随聖上幾十年,雖不敢揣測聖心,但風向總是會看的,咱家讨巧賣乖,先跟大人賀喜,還望大人青雲直上,勿忘了咱家。”
崔玉貴是老狐狸,有意向他賣忠心。
宮裡的太監與朝中大員互相攀附已不是稀罕事。
但面對崔玉貴,裴铮還是不得不謹慎些。
崔玉貴喚人撐了油紙傘,臨走前意味深長道:“裴大人青年俊才,能得聖上與嘉意公主賞識,真是前途無量啊。”
裴铮不動聲色地稍垂了眼簾向他告辭。
前幾月他操練兵将,男人紮堆的地,誰知道竟闖入了三名女子,她們躲在暗中探頭探腦,自以為無人發現。
裴铮便将她們當成了窺探機密的細作,縱馬過去,一箭釘了為首那人的衣角在牆上。
後來經人解釋,他才知曉這位竟是鼎鼎大名的嘉意公主。
嘉意公主不守禮法,行事大膽,裴铮一向有所耳聞。
隻是她是皇親國戚,無法按軍法論處,隻好警告了幾句放走她。
不曾想她不僅未向聖上告狀,反而為他進言。
雨勢漸急,裴铮走出來後乘上轎辇,打道回府。
密集的雨點砸在轎頂“铛铛”悶響。
行至半路,暗衛驅馬至轎旁,壓了嗓子道:“回禀大人,已料理妥當了。”
裴铮未語,屈指在轎沿一敲,轎夫轉道鑽入東柳胡同,走了二十來步落轎。
屋檐底下站着幾名暗衛,見狀向外蕩了一圈,露出鼻青臉腫的晉榮。
晉榮直呼晦氣,今天不知踩了什麼狗屎,簡直黴運當頭。
他先是翻牆被府衛當場抓個現行,後又被表哥莫名其妙地訓了一頓,灰頭土臉地出了國公府,來時的馬車居然不翼而飛。
他罵罵咧咧地準備雇個轎子回府,誰知道剛走到胡同口就被人按住口鼻,一路拖行到深處,接着就是一頓亂錘,把他揍得跟攤爛泥似的趴在地上直抽抽。
這時候眼前出現一頂玄色轎子,轎夫都穿着油綢雨衣看不出身份。
待轎子的軟簾被掀起一角,晉榮使勁昂着腦袋望去。
他得罪過的人太多,但敢在國公府附近尋釁的還是頭一号。
他有心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卻因趴在地上,先一步看到了那隻黑色綢面皂靴,靴幫金線密織豹頭紋,怒目張須,再往上就是一截筆管條直的小腿,打簾的手慣于舞刀弄槍,骨節分明,帶着薄繭。
晉榮懸着那口氣幾乎要噎死,嘴裡不幹不淨地咒罵道:“我說是哪個孫子,原來是你這個野種,我去國公府拜見自家舅舅是天經地義,你這個野種鼈孫,半路撿來的賤胚子,别以為你能得意,我跟我舅舅那是正兒八經的娘家親戚,打斷骨頭連着筋,你算個屁,你給我等着,小爺饒不了你!”
這點事不用裴铮出手,暗衛上前賞了他一個窩心腳。
晉榮哀嚎着翻滾到牆根底下,蜷縮成蝦米狀。
裴铮冷笑道:“這個教訓是因你見了不該見的人,說了不該說的話,事後還敢惦記着。況且憑你當年做出的腌臜事,還有什麼臉出入國公府?這口令是國公爺親自下的,他說你要再敢腆着臉進府門一步,立刻亂棍打出去,我是奉命行事,随你去申冤。”
話畢,裴铮也不再管晉榮精彩紛呈的臉色,一拍轎壁,轎夫起身,沿小路轉回正途。
雖見着了晉榮慘狀。
可裴铮心裡那股邪火未曾減弱半分。
對症下藥才行,可惜根本的症結不在晉榮身上。
從前蘇雲缈性子清冷。
就是那些王公貴胄也不能讓她假以辭色。
憑何她會對晉榮這種纨绔子弟回首留意。
兩人第一次見面竟還攀扯了幾句話。
她難道看不出晉榮色欲熏天嗎?
哼!還接出府去?
也得看晉榮有沒有這樣的本事。
裴铮下轎後疾步回落雁閣,步伐太快,苦了身後撐傘的小厮。
等他挑簾進房時,前額的發絲已洇濕了,他拿手背抹了一把雨水,待看清屋内情景,戛然頓在了那處。
桌上堆着紅線,蘇雲缈似是幫着丫鬟打絡子,挑了幾下,怕丫鬟看不明白,便指着關鍵處柔聲解釋。
裴铮喜歡看她生機盎然的樣子。
罩紗燈融融的光暈裡笑靥如花,明媚嬌豔。
隻是那眼尖的丫鬟壞事,還未等他擺手阻攔,已先一步福身行禮。
蘇雲缈手中動作一停,将編到一半的絡子還回去,又恢複那副不冷不熱的模樣。
他更衣時,蘇雲缈作勢要起來幫忙,不過在紐子上一拂,就要後撤讓丫鬟來,卻被他一把攥住了細軟的手指。
蘇雲缈掙紮了兩下,他卻沒有放手的意思,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她臉上的不自然很快斂去,為緩解此刻尴尬,客套道:“今兒是不是比平時晚了半個時辰回來?想是公務繁忙絆住了腳,可用過膳了?”
裴铮半眯着眼,有意想提晉榮興師問罪。
可她面色太溫柔,他無意打破這表面上的和諧,一籲氣,順着她的話頭說下去,說起當值時麻煩的人或事。
蘇雲缈抽回了手,将染了水汽的外衣撣了撣,搭在臂彎,順勢走遠,隻在他停頓時柔聲回應幾個字。
自上次不歡而散後,裴铮幾日不曾來她房裡。
現在兩人絕口不提上次的龃龉,但皆知那道坎根本沒過去,隻是彼此妥協将其暫時埋在了地下,積攢處越隆越高,反而不可忽視。
蘇雲缈站在水盆前慢吞吞地搓手,指腹被水泡得起皺也未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