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警官,你有你的職責,我有我的路。”
梁勝曾經不太懂那個人為什麼這麼說。也許是為了某種奇怪的任務,可梁勝總覺得,與其說任務,更像是一種镌刻于靈魂的堅持。
現在,她還年輕,也許依舊不太明白那句話沉重的含義。但是她知道,在這個世界活着的普通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法律或許會修改,那是社會推動的變革,是學者專家們要研究的路;家庭教育或許會提升,那是文明和經濟的發展,是每個家庭和相關教育要拓寬的路……而她的路,或許就是為了受害者,和受害者的家屬,永不停歇,找到真相,鏟除罪惡。
希望有朝一日,這個世界上不會再見到猩紅的鮮血,不會再聽到悲慘的哭聲。
她們或許曾經在某一段并肩作戰中重合,但是各自信念有别,以至于并不能夠完全地走在相同的路上。
但是沒關系,這不妨礙她們互相信任,互相理解。
對于對方最後留下的奇怪囑托,梁勝相信,一定是有重要理由的。
因為,她們的最終目标,都在很遙遠的前方。
“梁警官,受害者程小櫻的家屬在外面找你——”
梁勝将鑰匙放回去,仔細鎖好抽屜。不過放回去的同時,她一愣,怔怔地看着抽屜中憑空出現的東西。
沉默片刻,擡頭,堅定地大步走去。
……
程小梅站在辦公大廳裡等候。幾個月沒有見面,她也瘦了不少,正穿着一件黑色大衣肅穆站在中央。
她如今才19歲,梁勝仍然記得,去年夏天,她的照片和高考成績被貼在高中公告欄上,是那麼的神采飛揚、意氣風發。可緊接着,再次見到她時,青春的氣息瞬間全然被砸碎,留下的,隻是被後悔、痛苦、絕望填滿的軀殼。
她的時間就此停留在了6月28日,再無前進。
梁勝上前抱了抱程小梅瘦弱的肩膀。
“來了?”
程小梅:“嗯。”
“小梅,還是那句話,我不能給你看所有卷宗。”
前些日子,程小梅接到警方通知後,立刻從隔壁省裡趕回來,辨認了程小櫻的屍體。
從院子裡挖出來的那一刻,梁勝本以為那會是十分殘忍的,但不知道被做了什麼防腐處理,幹幹淨淨的,打開隔絕石闆,就像睡着的小公主一樣。
天真而殘忍的一幕。
可是她并不是睡着,而是死亡,是被信任喜歡的人殺害了,隻留下她最最愛的家人們,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
也許是早有心理準備,辨認屍首的那一天,程小梅的眼中有一股茫然。說不清是什麼,倒更像是瀕臨崩潰前最後的空白,和巨大的空虛。
“小櫻,”程小梅喃喃道,“我終于找到你了。”
原來,她們一直離得這樣近啊。
她最愛的妹妹。
程小梅木然簽了字。
直到很久以後,她才啞聲開口,輕輕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她’呢?”
聽說,也被殺害了。
可是,怎麼會呢?
梁勝深吸一口氣,道:“小梅,‘她’已經知道自己的結局,或者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她’推動了這個結局。”
“你知道的,‘她’不是王燕紅。也許隻是離開了這個世界而已。”
“總有一日,你們還會再度相見。”
程小櫻沉默良久。
原來這就是那個人最後一次見面時,提到的“不告而别的壞事”,甚至還溫柔地摸了摸她的發頂,祈求自己可以憤怒,可以痛苦,可以不必原諒。
但是,唯獨希望——自己,能夠原諒自己。
她說,即使跨越了生死,愛也并不會消失。
可是,這怎麼可能做到呢?
她愛的人,愛她的人。她的妹妹,已經死了。現在,連那個人也死了。
一切都失去了。
那麼此後,終此一生,自己還有什麼活下去的意義呢?
程小梅感覺身體所有的力氣被掏空,所有的情緒與感官都完全鈍化。那股撕心裂肺的疼,在無數個重複日夜後反而消失不見,留下的,隻有茫然若失的麻木。
……
此刻,程小梅再次來到警局,就像這一年多撕碎錄取通知書、也要天南海北尋找妹妹一樣,這幾個月她很多次都纏着梁勝,固執地想要看到所有的卷宗材料。
包括妹妹的,包括“她”的。
雖然塵埃落定,一切已經無濟于事,但程小梅總覺得,隻有這樣,自己才能感受到還在活着。
程小櫻案中的部分細節,梁勝講了,略去那些過于殘忍的部分。不過關于“弑母案”,梁勝卻一個字兒都沒再提。
程小梅:“梁警官,如果你不想給我看卷宗,為什麼今天又同意見面呢?”
梁勝歎了口氣。
想了想,還是拿出手機——她也不知道這樣私下處理對不對,可是,到底選擇相信那個人。
上面又是一個虛拟号碼的短信。顯示發件時間,今天。
不知是延遲定時發送,又或者是……從未知的世界中,眼神、情感,越過空間,于此刻相融,以一種堪稱奇迹的方式。
那條短信上是這樣幾個字。
“程小梅,願你有朝一日,聽到鈴铛于風中響起。”
程小梅一愣。
這是最後一次見面,那個人輕輕貼近她的額頭,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随後看到這條短信的日期,程小梅愈發空洞眼神中,逐漸顯露出一種奇異的神采。
一點,一點。
伴随着逐漸升起的光,慢慢亮了起來。
與此同時,梁勝遞給程小梅一個鈴铛。
是一隻小小的銅質鈴铛。小巧,古樸,被精心保管,上有繁複的花紋,像是某種悠久的符咒。
有鈴心,可風吹過,卻并不會響,就像是被徹底停滞在了時空的某一刻。
有一種十幾年來日夜陪伴,連結血脈的極度熟悉感。放在掌心,小巧,卻有着沉甸甸的份量。
程小梅一眨不眨地,凝視着這隻鈴铛。
忽而,淚流滿面。
她小心翼翼地、顫抖着接過鈴铛,摩挲很久。
很久之後。
烏雲慢慢消散,不知何時,一絲金色的陽光跳入大廳,留下溫暖的金色,在明與暗交彙處柔和綻放。
程小梅站在那光與影的交界處,擦了擦淚。
她露出很淺的笑,對梁勝說道。
“我,想要見一次李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