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的銅鎖在叛軍鐵蹄下呻吟時,梅妃正數着冷宮樹上的落花。
一百六十三,一百六十四,一百六十五……
銅鎖斷裂的刹那,一百六十六朵玉簪花落入瓦縫。
她已經許久沒有聞到過梅花的味道了。陰暗潮濕的冷宮,又有誰會種下一株暗香疏影的梅?
在冷宮裡陪着她的,隻剩下這些雪白的玉簪。今年花開的格外早,比去年提前了兩個滿月。
江采萍記得,當年楊玉環偏說玉簪花形似道冠,讓她想起做太真時的委屈,硬要人拔了滿城的玉簪花改種牡丹。
唯獨這冷宮牆根處遺漏下了一株花,多年來又慢慢長成了一片雪白的花海。
冷宮飄滿花香,卻遮不住宮外飄來的焦糊味。那味道像極了天寶五載的臘八宴——楊玉環跳《霓裳》時打翻的鎏金炭盆,也是這樣燎着了波斯地毯。
終于要結束了嗎?梅妃想。
自從那年,楊玉環派人把她從上陽宮帶出來,她被送回長安關到這裡後,就再也沒有出去過。
她被推攘進門,才知道自己被扔到了冷宮裡。
冷宮的梁柱生滿了蟲洞,滲出暗紅的樹脂——那是梅蕊吐不盡的血。
“哐當!”
江采萍曾經多希望,有人砸開冷宮的這把鎖,把她救出去,帶她回到繁華的長安城,回到疏影橫斜的梅園。
這是來救我的嗎?
她笑了,看來是關太久了,心智也不正常了。
這是來殺我的。
他們是來取我金銀,取我貞潔,取我性命的。
或許,皇帝抛下她出宮的那一天起,這樣的結局就已經注定。
為首的胡兵靴底還粘着興慶宮的牡丹花瓣。
“這還有個娘娘!”
江采萍沒有跑,她就那樣站在花田中,怔怔地看着他們。
“皇上……”她哽咽着。
“皇上,您的萍兒想您了……”您為什麼抛下了萍兒?
腥臭的酒氣噴在臉上,他的手搭上了江采萍的身體。
他們開始剝江采萍中衣時,她摸到了袖袋裡的金錯刀。
那天,玄宗在朝堂上說,他要禦駕親征。
這便是那日江采芹托人送去的,刀刃上淬着嶺南劇毒。阿弟的信箋墨迹洇開在記憶裡:“阿姊務必珍重,待我平叛歸來……”
隻是,皇帝的禦駕親征,終究是一場笑話。
“嗤啦——”
裂帛聲與刀刃入腹的聲音同時響起。
原來人的血這麼燙,燙得我指尖那點梅香都化了。
她想。
後面的士兵湧向前來,将她手中的刀打落在地。
她眼看一把沾滿血污的刀刃捅進她的身體,她倒在一片花海中時,滿地血泊開出紅梅。
當她閉上眼的前一瞬,仿佛看到有人走進了冷宮,帶她逃離了這囚禁她多年的桎梏。
失去意識的她并沒有聽到,耳畔傳來了胡人士兵的一片慘叫聲。
血漫上了雲層,暈開一片晚霞。
隴右軍營的轅門外揚起一片沙塵,一匹馬踉跄奔來。
“八百裡——加急!長安——淪陷了!”
馬背上的士兵背後插着半截斷箭,韋谔一把将染血的絹帛抓過。
他剛想問那士兵詳細的信息,就見他已經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他一路小跑,拿着絹帛去尋李琩,沒有通報就闖進了他的營帳。
李琩獨自一人靜默着,凝視着地圖。
李琩:“什麼事情這麼着急?”
韋谔将絹帛遞給他,“雜胡進長安了。”
李琩:“哪裡來的消息?”
“一個負傷的士兵,送來消息就斷了氣。長安城應該向每一個關隘都送了消息,他們并不知道我們在這裡。”
韋谔能聽得見李琩越來越快的呼吸,他的眼睛有些發紅。
那是長安啊。
是萬邦來朝,景勝太平的長安啊。
是“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的家鄉啊。
李琩早知道長安遲早會落入敵手,也花了很長時間去做這心理準備,不過當這一天真正來臨,這個噩耗真正傳來時,他不僅覺得刺痛,還覺得恍惚。
一種沉溺又剝離的恍惚,仿佛他對于美好的期望在那一瞬間盡數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