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荊夜市不準進車,他騎車回家一般是從豐水小區正門進,然後把自行車停在樓道裡面。
一如往常,他騎着車從二單元穿過去,拐過一道急彎,就會看見三單元的單元門。可今天有些特别,因為拐過彎之後,他不僅看見了三單元的單元門,還看見了單元門附近的路燈下來回晃悠的人——
寬大的校服,右肩挂着的癟塌的書包,以及頭頂翹起來的呆毛。
是謝昱甯。
“謝昱甯?”
自行車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刹住,謝昱甯按滅手機擡起頭來,躁動不安了一晚上的心跳在看到那個颀長清癯的男生之時,竟然奇迹般地安定下來。
手機被塞進口袋裡,過度使用的高溫透過布料溫暖着他的心髒,他往前走了兩步,喊了聲他的名字,“許存真。”
在今天以前,謝昱甯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傻兮兮的在樓下吹半個多小時的冷風,也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去别人家裡拜訪,還是并沒有那麼那麼熟悉的人。
樓道的燈是聲控的,但有些不靈敏,許存真把自行車停好,又跺了一下腳,燈才亮起來,昏黃昏黃的,照着貼滿了小廣告的牆。
“等很久了嗎?今天悅悅過生日,耽誤了一點時間。”
悅悅是許存真的家教學生,一個剛上六年級的小姑娘。
謝昱甯呵了一聲,“你是不是想多了,誰會等你?我們晚自習什麼時候下你不知道啊?”
反正現在還沒下。
許存真的嘴角揚起一個極淺的弧度,“對了,你怎麼會過來?”
燈滅了,他又跺了一腳。驟然亮起的方寸咫尺,謝昱甯掀他一眼,道,“問題啊,不行嗎?你不是說什麼時候找你都可以?”
“沒有說不行。”許存真有些驚訝地看他一眼,又問,“那你怎麼在這邊等,不到店裡?很冷吧?”
“我這不是怕碰見你家人尴尬嗎?”謝昱甯回答。
兩人停在門口,他的笑意一寸一寸擴大,說,“那你還跟我回家啊。”
燈滅了,這次不等許存真,謝昱甯先跺了一腳,然後他面無表情的臉就出現在許存真眼中,“那我現在走?”
許存真憋着笑扭過頭,不說話了,開了門,讓謝昱甯先進去。
兩人踏入家門,屋内暖黃的燈光傾灑而出。馮麗芳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中的針線上下穿梭,專注地衲着毛衣。聽到動靜,她擡起頭,目光帶着一絲問詢。
許存真一邊換鞋,一邊開口解釋:“媽,我帶同學來家裡寫會兒作業。” 話音剛落,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嘴角微微上揚,又補充道,“順便吃個宵夜。”
謝昱甯臉上挂着禮貌的微笑,緊接着道,“阿姨好!我是謝昱甯,是許哥的同學,這麼晚打擾了。”
他身旁的少年站姿很闆正,彬彬有禮落落大方,一打眼就是好人家的孩子。從前她從來沒有聽說過兒子有什麼朋友,而許存真自己也把“家庭”和“學校”這兩個概念裡的東西劃分得很清楚,像是把自己看成了一道明确的分割線。
馮麗芳愣了一秒,然後連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計,走過去招呼,“不打擾不打擾!歡迎歡迎!就是家裡沒什麼好菜。”
“快進來,不用換鞋!”她說着,埋怨地看了許存真一眼,“你何解不早講?我也能搞幾個菜出來,害得我搞手腳不赢!”
“沒事沒事阿姨!”謝昱甯連忙擺手說,“我不挑食,随便吃一點就好了。”
眼睛睜得大大的,兩頰染着一層薄紅,乖巧,懂事,很有禮貌,甚至還有些小心翼翼。
許存真看過去一眼,那眼神裡含着新奇探究,就眼睜睜看着某人從乖順文靜變成了殺氣騰騰。他連忙轉開視線,壓着嘴角憋笑,胸腔被一種古怪的滿足感填滿。
是他從未見過的他,應該很少有人會見到,或許除了他之外沒人見過。
話雖這麼說,馮麗芳還是開火煎了幾個荷包蛋。
謝昱甯被按在餐桌前坐下,許存真進廚房盛飯,随口問道,“善善又回來了?”
“是啊!大半夜的往回跑,最近回得那麼勤快,不曉得在搞麼子鬼咯!”馮麗芳頗為頭疼地說。
煎幾個荷包蛋用不了多長時間,許存真把飯端去餐廳再回來時馮麗芳就已經把荷包蛋盛好了。
女人愁悶的臉色讓人心軟,他接過菜碟,還是忍不住寬慰道,“别擔心了媽,晚上我問問他。”
不知道是出于心理作用還是什麼,幾個簡簡單單的荷包蛋謝昱甯吃得是津津有味,胃口都好了不少。
看他吃得不亦樂乎,馮麗芳心滿意足,也知道長輩在他們小孩放不開不自在,于是笑容滿面回到客廳繼續織毛衣去了。餐廳和客廳之間隻有一個木質的置物櫃作為隔斷,櫃子上東西繁多卻整潔,物品之間的空隙将客廳的燈光和電視音效漏了過來,他就坐在對面。熟悉的情境和熟悉的人組成的荒誕交點,像是踩在虛實交界線上,腳一絆摔進了水鏡。許存真濃密的睫毛垂着,也遮不住眼睛裡的笑意。
突然“呲啦”一聲,餐碟被推到面前。笑容一落,他怔然擡頭看過去,正對上謝昱甯那雙透亮的眼睛。
“幹嘛?荷包蛋一個不吃,你虛嗎?還是你也想給我當爹啊?”
許存真:……
謝昱甯夾起一個荷包蛋放進許存真碗裡面,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碗碟空了,而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吃!”
一顆小石子落進了沉悶的古井裡,聲音清脆,觸覺清涼。
石子沉下去,水花濺上來,習慣的不習慣的,總會發生些變化。
他一側的眉微微揚起,眉眼間滿是少年的意氣,像隻氣焰嚣張的……小貓。
許存真久久不言,專注的目光讓小貓後知後覺有些不好意思。而在他避開這道綿長的聯系時,那眼中的笑意卻逐漸凝實。
“我記住了。”他聽見他說。卻不知何意,也分不出心思考,擡手揉了揉發燙的耳朵。
飯後馮麗芳要洗碗,被許存真攔下了。謝昱甯題目沒寫完,被推着先去房間裡看題。他本來就不太會做家務,也就沒太推脫,乖巧地同馮麗芳道謝,嘴甜得都要把人哄成小姑娘了。
可是一直到許存真收拾好廚房過去,謝昱甯都沒能走進那個房間。
輕薄的門闆并不能擋住處于青春期的少年的落魄,亦或是他有意暴露自己的落魄。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房間,簡陋到可以說是一覽無遺。
木質的上下鋪,目測隻有一米二,晃一晃“吱呀吱呀”的響;上下鋪旁邊有一個木櫃,木櫃和床鋪的空隙裡,好像還有一個畫架;兩個書桌并排放,一個亂七八糟放着課本和漫畫書,以及一些東倒西歪的小玩具,另一個規規整整的全是學習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