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舊,狹小,生活氣很重很重,仿佛一眼可以窺見他人生的全部。
門口的斑駁發黃的牆上刻着成長的痕迹;老舊脫漆的書桌上有着奇形怪狀的圖畫和暗号;桌上的鐵杆挂着的衣服風格迥異;對面一道明亮的黃,一抹黯淡的藍,不需要猜也知道哪個屬于許存真。
唯一格格不入的是,那黯淡的藍當中,竟然躺着一隻雪白的兔子玩偶。
有溫熱的氣息拂過耳際。
謝昱甯回頭,飄忽思緒中那張稚嫩的孩子的臉逐漸與眼前棱角初現的清隽少年重合,多了分銳利,少了分懵懂,而那份超越年齡的沉穩始終在他立體的眉骨之間沉澱。他盯着他的臉發怔。
太超過了。
這種觸碰到生長脈絡的感覺,太超過了。
要認識多久才能做到毫不介意親近,毫無保留接納?有的人一天,有的人幾月,有的人需要好多好多年,有的人窮極一生也無法做到。他并沒有悲慘到窮極一生難以感受愛、信任愛,但也絕對不是什麼一、兩年就能把心防徹底打開的人。這很奇怪,特别奇怪。從前擔當這種角色的人是有血脈聯系的姐姐,是一同長大如同親哥的袁了凡。不,把他和他們放在一個位置上比較,這本身就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是一件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的怪事情。
隻是做好暴露的準備,并不做好暴露于痛苦的準備。即使是必然,也不是必然能夠接受。
“要不,你還是回家寫?我……可以在電話給你講。”
許存真看着他說。
當時那個眼神,仿佛裝下一整個雨季的眼神,謝昱甯不懂。那時不懂,之後出現過很多次,他都不懂,不想懂,不敢懂,甚至于怨恨。要他真正讀懂這樣的潮濕,必然要真正經曆過足夠多的雨天。隻恐夜深花睡去,點得了高燭,照不見紅妝。
“我人都到這了還打電話,電話費不要錢啊?”想不通的事就不想,這向來是謝昱甯的一大優點。他信步走入房間中,回頭再看,他對還在門口發愣的人招了招手,“還不過來?小許老師,我一題都還沒寫,你這可沒地方給我過夜哈。”
男生的神情是那麼自然,和平時别無二緻,好像剛剛隻是突如其來的放空而已。是自己想多了嗎?是自己想多了吧?後者當然是更好的。
十指松開力道,像得到陽光垂憐的陰雨裡的花,木僵的枝莖緩緩舒展開。許存真像隻被扯着牽引繩的小狗,卻是極其自願的。
——隻是面對這張一字未動的作業紙,他又有些舒展不開了。
學校統一發的作業本上撕下來的又薄又滑紙變成了順滑厚實的活頁紙,有些飄逸的字迹也變成了工整端正的楷書,舊題換新裝,賞心悅目了不少,可是——空啊。
許存真朝他看過來,謝昱甯朝他看過去,兩個人大眼瞪大眼。
心虛的人先低頭。謝昱甯吐了吐舌,卻依舊理直氣壯,“你不覺得你現在越來越過分了嗎?布置這些題是我等庶民該寫的嗎?”
“……你别胡說。”
“我胡說嗎?”小謝同學化心虛為悲憤,重重地戳了戳那張嶄新的作業紙,“你看看你!你這幾天給我布置多少題目了,都沒管我能不能學得懂!你這是揠苗助長!你你你你要害我!”
“我……害你?”
謝昱甯抱臂靠着椅背,“嗯!”
許存真忽地被他逗笑,身體往前傾雙臂撐在書桌上,認真把題目重新看了一遍。清一色的函數題,是謝昱甯數學最薄弱的一個闆塊。他總是學不懂函數類的題目,卻很擅長幾何題,也最喜歡寫這類題目,倒也符合他的個性。
可能是有些急于求成了。
“抱歉,之後我會認真考慮你的意見。”他指尖壓着的紙片向它主人的方向一滑,“那現在,想先聽一聽我的解法嗎?”
許存真的眼珠,黑與白很分明,總給人一種安穩可靠的感覺。燈光溫潤,睫毛長而濃密,鼻梁直而高挺,在臉上投下一小塊一小塊的陰影,微翹起來的唇角讓他整個人也像燈光一樣溫潤。謝昱甯側身,一隻手撐在許存真的椅背上,一隻手撐在桌上,思緒跟着視線一起飄忽。許存真這個樣子是特别吸引人的,正是因此他才允許了這段令人厭煩的聯系的長久的生存,除此之外另找不到原因了。
學校裡容貌出彩的人很多,女生偏多,男生偏少,所以很多明明十分普通的男生就會被捧得很高。蔣詩淇常常笑他是納西索斯,自視甚高,他說你蔣詩淇就是其一。
不過能讓他挑不出毛病的臉确實很少,不論是學校乃至全市高中生群體中的風雲人物黎昭和施明霁,還是被他們班大部分女孩暗戀的窦途,他總覺得不過如此,或許是早就見過太多,心裡起不了什麼波瀾。從前他以為許存真亦是如此,是如前者,普通,很普通,甚至都很難做到有存在感,讓他一度擔憂趙雨桐的眼神。可事到如今,他恍然覺得自己臉疼得很。
黑色的墨水在淡淡泛黃的草稿紙上勾出一個很标準的圓,許存真這個人也像他筆下的圓。他突然想起某個午時,教室被照得亮堂堂,桌上考卷的分數比過熱的陽光還要讓人心煩,許存真就是這個時候帶着兩個小面包走進了教室。
“讓我看看?”
他偏過頭,換一個方向生悶氣。
許存真就又繞到另一邊,蹲下來,“這一次測試的内容本來就是你比較薄弱的一塊,你不必因此那麼灰心。”
他這人确實是木,連安慰人都安慰得那麼官方。
而謝昱甯卻很兇,“是都怪你教的不好!”
本來是生自己的氣,看到他卻像是看到了出氣口,壞腦筋的覺得怪罪到别人身上自己也許就沒那麼差勁。然而人在出過氣之後難免又會後悔自己的沖動,首先人家許存真并沒有幫助他的義務,其次自己的學習本身就怪不得其他人——不識好歹。他數學成績差早在許存真出現以前就是既定事實了。
可許存真并沒有生氣,他隻是溫和地應承道,“是我不夠用心,所以讓我幫你看看卷子吧,我們一起把這些錯題變成下次考試的加分項,好嗎?”
謝昱甯覺得他都不是好脾氣,是天生就沒有脾氣。
于是他把考卷推出去,往旁邊讓了一個位置。許存真翻看他的考卷,他就坐在一旁吃面包,許存真翻到後頁的大題,他就差點一口噎死——入眼就是一些亂七八糟的簡筆畫和吐槽,全是他考試寫不出來時随手亂畫的他“痛苦”投映。
尴尬死了,他反悔要把卷子拿回來,許存真卻壓着不放手。
臉上溫潤清淺的笑容一如現在,他說,“你畫得挺好看。”
那時心跳是如擂鼓的,他想不是他的問題,這世界上絕對沒有一個人可以承擔這樣的溫水的包容。
想到這裡,他竟久違的冒出了點惋惜的意頭——這許存真為什麼不是一個女孩呢?如果他是女孩,應該沒有男生會不想追他吧?如果自己追到了,指不定還能譜寫一段有情鴛鴦雙雙把北大上的佳話……
“……謝昱甯,謝昱甯?”
“嗯……嗯?!”謝昱甯揚起頭看過來,像一隻受驚的小貓。
“你走神了。”
男生收回手,撐着下巴看他,指間還夾着筆,眼裡流淌着一股溫和的笑意,“從哪開始聽不懂的?我們再來一遍。”
謝昱甯臉騰的一下紅了。
他看了眼許存真,又看了眼桌上的草稿紙,腦子裡的廢料倒不幹淨,半天說不出一句囫囵話。幸而“救命稻草”從天而降——門“啪”的一聲被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