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俞整個人都好似靈魂被抽離了一樣,一動不動地站着。
江鴻勾了下手指,水瑟自覺地盤回腕上,幽藍的光迎着傾瀉入院落的月色,照出一地鮮血淋漓。江鴻擡起嘴角,比先前更為明豔的笑容綻開,像朵奪人心魄的罂粟花,眼底卻充盈着天真的殘忍,仿佛一個惡作劇成功的頑劣孩童,向愚昧的大人炫耀自己的勝利。
這樣明晃晃的嘲笑猶如一把利刃,出刀見血地插入豐子俞心口,他眨了眨眼,手悄無聲息地蜷縮了下,一言不發地收回橫海,足尖一點從矮牆邊飛了出去。
淮秋比從前蕭索太多,哪怕府裡先後鬧出了不小的動靜,街上依然寂寥無人,唯有穿街的夜風和天上的星月相伴在側,在漆黑夜幕裡映出一條不明不暗的前路。
豐子俞靜靜走在街上,踏着沙粒與石闆,腳步聲和心跳聲清晰地闖入耳朵,争寵似的要将腦海裡的其他念想趕出去,可思緒難解,再多雜音都量小力微。
風掀起衣擺,他駐足停步,看着眼前空無一人的街道,又看了看自己還在滴血的手掌,有些茫然地想:為什麼呢?
他從太上長老手下救出江鴻,又一路連騙帶哄地糊弄她到淮秋,難道就是為了讓她多殺一個人?
暮天閣被屠的真相,這個滿手鮮血的大魔頭是不是清白的,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豐子俞不知道,他覺得自己腦袋裡熱鍋燒水一樣燙,飄出來的水霧已經快要擋住他視線了。
他難以自抑地回想起離開照溪城前去見謝寒的那一面。
當時他剛突破玄冥境不久,心裡一直記挂着半年前在淮秋追查鄭元錦之死無果的事,有心請謝寒出手,卻被謝寒拒絕了。
對于這個師祖,豐子俞其實一直不能理解。
雖然沒出過幾次照溪城,但豐子俞知道,謝寒是仙盟尊崇的天字榜第一,是千年裡前無古人、後也或許沒有來者的天關境修士,他和他的松寒劍是注定要在仙盟史冊上流傳百世的。
可身為謝寒的徒孫,身為他看好的照溪城下一任城主,豐子俞并不喜歡松寒劍。
他總認為松寒劍寒意太盛,太無情了些,就像謝寒這個人,端坐山巅,即使眉目慈愛得和大多數老人一樣,既沒老前輩的架子,也沒天下第一的鋒芒,對任何人都仿佛天然抱有一種看小輩的和藹,卻始終走不下凡塵。
明涵澗裡,他看到四百多年前那個他從未見過的謝寒向天揮出那驚天動地的一劍,其實反倒有種熟悉感,就好像那才是謝寒本該有的模樣,那才是名動天下的松寒劍裡該有的冷血與銳氣。
那一劍充斥着向天挑釁的意味,驚豔到任何一個劍修看到都會熱血沸騰、心生神往,但他依舊不喜歡。
這份不喜讓他從握劍的第一天起就和謝寒有了矛盾,近十年無法消解。
兩人心知肚明,但又心照不宣地沒有捅破,和平地一起度過這麼多年,直到謝寒以照溪城為由拒絕繼續追查鄭元錦的死。
謝寒說,人死如燈滅,照溪城隻能給無門無派的散修一點庇護,卻不能為誰的生死負責,何況,比起死人,他更想護住一城尚還存活的人。
豐子俞不能理解這種想法。
自小到大,不論認可與否,他對任何人的想法都能以包容的心态接受并理解,卻唯獨幾經嘗試,都理解不了矛盾十足的謝寒。
在他看來,不論在城内還是外面,那都是他們照溪城的人。既然是他們的人,就該負責到底。謝寒有這個能力,就該出手。
謝寒聽罷隻是輕笑,沒有反駁他的話,也沒有半分支持的意思,隻是告訴他,讓他自己出去走走。
浮光掠影的一眼并不能了解這個世界,隻有走過看過,才知道天大地大、知道人力有限。兩全其美是幸事,卻難以謀事,太貪心的人終會一無所得。
豐子俞不服氣,于是他和謝寒打了個賭。
謝寒給了他三道無名劍意,一道比一道強,倘若他出去一遭,用完那三道劍意依然不改貪心,謝寒便放他自由;反之,他要回去安安分分練劍,直到能接手照溪城的那天。
豐子俞不以為意,從離家的那刻起就認定了這場賭局勝負已分,對三道劍意也一直抱有一種随手拿來救命、早用早完事的心理,并不怎麼看重。他總覺得,隻要有劍在手,即使沒有身後的謝寒,要在這大陸走一遭也不是什麼難事,哪怕他還是個玄冥境的小修士。
可在明涵澗裡,面對解昕的強大,面對江鴻不要命的行為,他第一次覺得修煉是件那樣緊迫的事,他的力量還遠遠不夠。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沒動搖。
他帶着堅定的信念跟随江鴻來到淮秋,想查明暮天閣滅門真相,希望哪怕是人人喊打的大魔頭,也能被人公平對待,而不是未明真相前将錯就錯地被人斬殺。
可事到如今,他發現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大魔頭的危險程度遠比他想象的大。
何況,即使暮天閣一事不是她做的,那麼那些早已死在她手下的人呢?那些人的死亡難道就不做數了嗎?
耳畔的風還在呼嘯,吹動夜晚的流逝,星與月在雲彩的遮蓋下交替閃爍,正如他晦暗不明的心。
豐子俞仰首望向天空,不知道自己究竟站了多久,直到遙遠的地方傳來數聲呼喊,飛遠了的理智才漸漸回籠。
“阿俞!”
葉輕揚坐着遙遙飛近,臉上的焦急還沒褪去,一見他手上血淋淋的慘狀,忍不住生了怒火:“人死都死了,你還瘋什麼?”
豐子俞搖了搖頭,還未張口,就被他按着手伸到了遙遙面前。
遙遙縮小身子,飛到豐子俞跟前輕輕舔了舔他手心,原本皮開肉綻的手轉眼愈合如初,鮮血一擦,分毫看不出傷過的痕迹。
“那人和你有什麼關系,要殺他的是江鴻,又不是你,他跟江鴻的私人恩怨說破了天也礙不着你,你沒事瞎摻和什麼,要不是遙遙在這,你這手還要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