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溫珣下意識擡頭,卻與虞鴉帶着笑意的目光裝個正着。
“你……!”
溫珣一時惱羞成怒,對着她笑盈盈的眼神啞口無言。
“所以,真的不能告訴我嗎?”
虞鴉歪頭,在溫珣複雜的目光中淡定道:“真正拿流波城這一整城的百姓的命視為旗子的,究竟是誰?”
見溫珣表情像見了鬼一樣,虞鴉好笑,道:“不用這個表情。”
“如果真的像你說得那樣,你要找人陪葬,城中百姓根本等不到我來救人,而且城中的疫毒根本不緻命,隻是看起來非常吓人,實際連一個凡間醫師都能輕易化解。況且,焚城的指令很匪夷所思。不是嗎?”
“最重要的是……溫珣才不會做出這種事。”
說到這,虞鴉頓住,轉頭望向溫珣,遞給她一個酒杯,眼中帶着淡淡笑意:“我說的對嗎?要一起喝一杯嗎?”
那杯酒在空中懸停,穩穩的停在溫珣眼前,隻要她一伸手,就能夠到。
“……”
片刻後,蒼白的手接過青酒杯,溫珣的眼神緊盯着虞鴉,緩慢抿了一口酒。一股醇香自舌尖化開,流經四肢百脈,最終化作一股暖流盤踞在心頭。
溫珣頓了頓,仰頭一飲而盡。
“...酒的味道,依舊沒有變。”
半晌,溫珣啞聲道。
黑發垂落,燈影中,隻能看見長睫不斷撲朔,神色莫辨。
虞鴉笑眯眯:“是啊,我記得你最喜歡這個味道的神仙醉了。”
突然,虞鴉問:“你和孟非是什麼關系。”
這個問題來的太突然,以至于,虞鴉沒有錯過她那一瞬異樣反應。
溫珣微頓,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孟非?”
話一說出口,溫珣便知道她說漏嘴了,可謂不打自招。
她憤憤地瞪了虞鴉一眼,略有挫敗:“……你還是那麼聰明。”
見狀,虞鴉失笑:“不是聰明,隻是碰巧。我沿途遇到了他,他也是大餘國的将軍?你與他合作了嗎。”
盯着眼前空空的酒杯,溫珣沉默半晌,最終在虞鴉的目光下,妥協道:“……算是吧。”
孟非是大餘國将軍韓立的私生子。一個被韓立□□的外族女子所生,小時候很不受待見。
長大後因為自身武力在軍營裡展露頭角,才得以認祖歸宗,一路往上爬。
溫珣在暗殺韓立時,遇到了孟非。
他無聲無息站在牆角,像陰暗牆壁上附着的一抹陰影,滋生的青苔。
正是以為這樣,溫珣沒有第一時間發現他。進入院内,溫珣驚覺一道視線,她警惕地望向暗處。
那時,孟非緩步從黑暗中走出,一雙俏似其母的墨蘭眼睛卻閃着與其氣質截然不同,野心勃勃的光澤。
他瞥了一眼不遠處染着燭光的窗戶,生父的書房,眼中沒有多餘溫度,緊接着,他的目光看向溫珣。
“合作嗎?我可以幫你殺了所有你想殺的人,溫珣……公主。”
輕柔的聲音隐沒夜色,沉默是最好的答複。
從第一面起,溫珣就知道:
韓立這位看似柔順的庶子,是一條真正的毒蛇。
可惜,他本人并不知道。
......
不久後,韓立将軍因舊病發作而病逝。其子大恸,于父靈堂上幾度暈厥。
國君感其孝順,又看重其才能,命其接替父親職位,封護國大将軍。
“然後呢?”
虞鴉輕聲問,目光轉向溫珣,眼神平靜,仿佛能看破人心。
“這次,他許諾了你什麼?讓你冒着魂飛魄散的風險幫他。”
危險的語氣彰顯着虞鴉此時的心情,并不如表面一般平靜。
“......不算幫他,”
溫珣一時沉默,半晌小心窺着虞鴉的表情,慢吞吞道:“我讨厭他,他身上流着那個人的血,但是......”
她擡了擡酒杯,一旁的虞鴉面無表情地與她對視,片刻後,酒杯再度滿上。
溫珣再度一飲而盡,放下酒杯,鮮紅的指甲無意識剮蹭杯壁,輕聲道:“我和他的目的也算殊途同歸。”
“他厭惡他的血脈,厭惡大餘國,想當皇帝。
我也不想大餘國繼續存續下去,本就打算叫這江山易主,所以思來想去,何不助他一臂之力。”
說罷,溫珣一口悶了手中的酒,有些自暴自棄地低着頭,任由發絲遮住她的臉。
虞鴉在一旁揣手,淡定道:“原來如此。”
許是不勝酒力,溫珣眼神有些渙散,聲音委屈,控訴虞鴉: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些了?”
虞鴉歎息:“我怎麼會知道呢?……不過略有猜測。”
想起一路見聞,她問:
“若我猜得沒錯,你在這裡拖住部分兵力,孟非暗中溜走,現在恐怕已經趁着朝中空虛,整頓兵力直攻王城。
算算時間,差不多就是這兩天了吧。
守城将軍是他的人嗎?”
溫珣感慨地笑了笑:“我當初若是有渡郎一半敏銳,也不至于到此地步……”
聞言,虞鴉隻是搖了搖頭。
溫珣歎了一口氣,回答道:“算是半個吧,屬于中立派,他草根出身,是個愛護百姓的好官。
因為朝廷的不作為,對國君不滿,被孟非安排來守城,目的就是為了讓他對國君死心。”
聽到這,虞鴉終于忍不住上前,伸手扯了扯她一側面頰,溫珣一時愕然地睜大眼睛,忘了躲閃。
她結結巴巴:“你你,你幹什麼...”
她睜大眼睛,身子後縮,眼神閃爍地望向虞鴉。
成為妖鬼後發生異變的身影面容,逐漸與數年前漸漸重合。
虞鴉陰恻恻道:“我幹什麼,你要不要先看看你在幹什麼?嗯?
用自己的命給他鋪路?被人騙了還毫無防備,江山易主,為什麼偏偏得落他頭上?
他登帝有無數種辦法,偏偏要你來散布瘟疫,到時候他再來解救這座城,清君側,斬瘟鬼,成霸業?所有人都對他感激涕零,覺得他天命所歸?
你難道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
溫珣頓住,她又一次垂下眼,“……對不起,我并非不知你所顧慮,隻是已經無所謂了。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虞鴉輕歎,松開手,改為撫摸她的柔順的黑發,道:
“溫珣,此事了後,跟我一同去遊曆吧,你的生命不該止步于此。”
“……”
沒有回答。
溫珣低下頭,緊咬牙關,不讓眼中淚水落下。
她想說不必,沒用,她的生命在就結束再佛若國滅亡的那天、
可嗓子裡就像堵了棉花,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不要害怕未來,不必沉溺過去。
溫珣,不管是你的父皇母後,你的國民,你的朋友,還有我,都希望你好好的,你永遠是佛若國的珍寶,世間最耀眼的佛若花為你綻放。”
虞鴉繼續道:“若真放不下當年之事,不若入世,尋一個最好的解法,而不是寄托在他人身上。
你的存在,才是佛若在世間最好的憑證。”
話音落下,滿室沉寂。
已經很久沒有人對她說這樣的話了,久到溫珣差點忘記自己曾是那個萬民朝拜,意氣風發的佛若國下一任國王,也曾縱馬折花,揮斥方遒,也曾許下要讓佛若花開遍地世間海晏河清的誓願。
靠自己……
我,還能做到嗎?
一縷晨光刺破黑暗,窗外天際開始泛白。
新的一天要開始了。
不論發生什麼,明天的太陽總會升起。不管錯過什麼,最好的時間永遠是現在。
一滴無名的淚劃過側臉,消融在第一縷晨光中。
半晌,一道沙啞的聲音響起。
“……好。”
溫珣的眼前仿佛重現那赤紅,漫天的火光。
像是戰火烽煙,又像是那夜滿城的紅蓮接連喋血綻放,那抹可怖的紅色蔓延、浸染,最終占領整個王城。
如今,這抹紅色,重新在溫珣瞳中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