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靛藍衣衫的瑤水鎮民托舉着他們的先祖雕像穩步行于兩虎中間,周圍的人群停了竊竊私語,隻剩下的樂班鑼鼓管弦之聲,阮含星的視線從托舉雕像的人掠過樂班之人,再看到周圍交疊雙手靜默的人群,隻見他們的臉上都是一派虔誠。
樂聲忽然從莊嚴變得激昂,本就被盞盞燈火照亮的夜空倏然炸開煙花,燃得蒼穹如白晝,火光綻放又落下。而鎮民們眼神明亮堅定,開始共同吟唱:
蒼蒼郁郁兮山之下,浩浩淼淼兮水之邊;
山青草翠兮養百民,水綠波明兮生良田;
日出東山兮看風起,暮落西江兮聽竹喧。
誰憶當年貧如洗,人道如今賽神仙!
若此風光因何故?辟地開天緣祖先。
山君血盡全仗義,芸女力竭死通天。
自此瑤水生萬竹,得以子孫渡百年。
天涯海角我為王,且放長風直向前!
她并不完全聽懂是什麼意思,但身處其境,難免為那衆人齊聲歌唱的氣勢和明燦的夜空而感染,她望向朝珩,望見他直視前方的認真目光。
煙花鋪開在天幕,暈出來的明光把他們的眼睛都照得清透如琉璃。
忽有一陣清風起,亂得她鬓發兩三縷。
那一縷墨發頑皮地飛落在他眼下,微微遮住那琥珀眸光。她趕忙伸手去拂開,卻與對面之人互相輕觸指尖,蜻蜓點水般留下一點餘溫。
她凝視着他眉眼的一瞬,她的身影也落入他眸中。
那片墨色的雲随風而動,有一刹那将精緻的面龐遮住大半,隻露出桃花般的眉眼,在煙火的照耀下,微微泛着暗金的華彩,又隐隐籠罩着霧色般的輕愁。
不經意的一瞬,喚起記憶的漩渦。
吟唱和煙花燃開的聲音都淡了去,如溺在深水中聽岸上音。
直到風靜,鬓發落去,與記憶有别的聲音輕輕喚他“師尊”。
再凝神望去,眼前少女瞳仁如墨玉,額上亦無鱗片,眉眼輕彎,隻因着方才那抹愁緒,和恰到好處的光影,才如此神似故人。
她悄悄向右挪了一步,離他站得更近,她扯扯他的衣袖,附耳道:“師尊,你看那台上的鳳凰,好漂亮啊!”
朝珩順着她的話向前看去,原來在他微微發愣時刻,前面芸姑與虎君的遊神已結束,人群之中架起三層高台,上面架着十分華麗精美的一對紙燈。
看見那紙燈的第一眼,阮含星甚至沒想到那是紙燈。
那分明是一對真正的鳳凰,從前她在畫裡見到過鳳凰,在腦海裡描摹出來的身姿,就是這般瑰麗華美。
赤火流金,燦如朝陽,盛比霞光。
它的尾羽有紅中泛金,也有藍中帶青,像是披了一層晚霞,而裡面的火光更為這羽毛從内而外透出一絲暈黃,鳳羽從高台上逶迤落地,在風中亦輕輕流動,栩栩如生。
衆人都被眼前這紙燈驚得靜默了,生怕出聲會叨擾到這天上鳳凰。
方才遊神隊伍中走在前方的婦人走上前來,她的裝束與瑤水鎮民一樣,頭上插着竹簪,穿着一身藍袍,唯一不同便是腰間系帶為赤紅色,她道:“瑤水的親人們,還有他鄉異國的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瑤水鎮的裡長。每年五月五,除遊神祭祖外,瑤水鎮總要選出自己的燈王,今年在鎮民們的共選下,這尊鳳凰來儀成為今年的燈王,受到偉大的芸姑賜福!按照瑤水的規矩,我們将按照燈王制作者的要求,将‘鳳凰來儀’賜福給屬于它的人。接下來,大家有請出鳳凰來儀的制作者——楊九姑!”
熱烈的掌聲瞬起。
喧鬧的人群前方,一個矮小的身影在裡長的扶助下,顫顫巍巍地走上舞台。那是個滿頭銀絲的婦人,她的皮膚像枯萎的樹皮,她佝偻着身子站在那對華美的鳳凰前,提着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子,那布袋也隐隐有褐色的油漬。
美麗華貴的鳳凰昂然立在身後,年邁瘦弱的婦人有些無措地站在台前。
阮含星凝眸望向婦人的手,她看得清楚,那雙手如她的皮膚一般布滿溝壑與粗糙,深深的掌紋裡有褐色的污漬沉積;她又望向婦人的眼,那雙眼低沉、昏黃、布着血絲,像無生氣的黃昏。
她如何用這雙眼、這雙手編制出如此绮麗的鳳凰。
“九姑并非鎮上人,她是從南海之濱、也就是離咱們最遠的邊海村特地趕來的,她徒步走了三個半月,來到這裡,就是為了找到有緣人,把這鳳凰來儀送出去。”裡長介紹道,“九姑,你的有緣人是誰,你想讓鳳凰賜福予誰?”
面對這麼多灼然的目光,那婦人顯然有些局促,她顫着手從腰間抽出一支竹箫,那竹箫顔色也有些發暗,她深深呼吸幾口,才說的上來話,周圍的鎮民也體恤她年邁,未出聲打擾或催促。
楊九姑開口,帶着濃重的口音,她的聲音讓阮含星想起槐花村小雨後的土地,表面潮濕細膩,裡頭卻是粗砺的砂石。
“我兒說,鳳凰是神鳥,它聽從神靈箫聲的召喚,神靈吹出箫聲,就能讓鳳凰飛舞。如果……如果真有神靈,能讓我這鳳凰起飛,那鳳凰就獻給他。”
九姑話音落,像一堆石子齊刷刷投入河中,引起紛疊而來的議論。
“這怎麼可能?”“吹箫引鳳不過是古代的神話傳說,怎麼能當真呢?”“其實如果有法力高強的修士,應該是能做到的,但他們向來低調,不願在人前展露……”“難道她不願意把燈王給出去?”“換一個要求吧,我們做不到!”
人群中很快響起此起彼伏的“換一個吧”。
裡長也勸說,“九姑,傳說不能當真,我們換一個好麼?”
九姑把那竹箫在手中攥得更緊,她搖搖頭,微垂下頭,那銀絲也顫顫巍巍地掩蓋住她的神情道,“我兒說,箫聲好能招鳳凰,是真的,不是假的。”
任憑裡長如何勸說,也不松口。
面對諸人的目光,她向後瑟縮了幾步,仍不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