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直直跪了下去。
阮含星一驚,周圍人也都詫異。
當不起這般跪拜,她趕忙把鳳燈放在一邊,要攙扶着楊九姑起身,然而後者卻搖頭執拗不起,索性她也一跪了之,和九姑對着跪。
楊九姑捧起她一直握着的沉甸甸的布袋,将它高高的捧在手中,露出圓的輪廓,袋子上的褐色污漬在月光照映下顯得更暗。
因她沒再握着提手部分,一陣風吹,吹開布袋掩着的一面,微微露出裡面的東西來。
“啊——!!!”
有人好奇地向裡面望了望,卻發出尖銳驚恐的尖叫。
楊九姑面色麻木,一隻手把布袋扯了下來,将裡面那物露出原貌。
此起彼伏的尖叫聲響起,原本還熙熙攘攘的這片街道一時間籠罩上驚恐詭異的氛圍。即便是像裡長這般膽大的,沒有吓跑,也隻是敢瑟縮着向後挪動。
縱是見慣殘殺的阮含星,此時此刻,大腦也有一瞬怔然,不由微微後靠。
一隻溫厚的掌微微支撐在她的左肩上,朝珩半跪在她身旁,用眼神和熾熱的溫度幫她舒緩心神。
那布袋裡裝的是一顆人頭。
有許多縫隙已經露出白骨,挂着肉的地方也是高度腐爛,頭發還粘在頭皮上,眼皮半掩,露出一些眼瞳,因此呈現出極其驚悚的模樣。
這裡不是地宮,不是厮殺的戰場。
這裡隻是一條普通的鎮上街道。
而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婦人,跪下來,面色平靜地把這顆人頭捧在手中,公之于衆。
她幾乎是沒有表情,隻是很平常的開口,沒有顫抖、沒有哭泣,她握着阮含星的手腕道:“仙人,不要嫌棄他,他是我的兒,他曾經長得也好看。我把他的頭割下來,帶着走了一路,走到這鎮上,實在是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
“我帶着他,告到我的村,告到村長那裡,告到縣裡,大官都不理我,他們趕我走。我走到下一個村,下下個村,他們都不管我,我沒有路走了,再往哪裡走?高山大海,我爬不上去,也遊不到岸,我老了……我轉了一圈,才想起我兒的話,他說,神仙吹箫,能引來鳳凰。”
“你的箫聲能動鳳凰,一定不是凡夫俗子,仙人,老婦人隻想要一個說法。”
阮含星感到婦人的手是幹燥而粗糙的,就像她的人一樣,像岩石峭壁硬生生長出的平平無奇卻不合時宜的枝丫。可她的眼睛,在混濁昏黃中,卻燃着一絲火苗,讓黃沙也要沸騰。
“我隻想知道,殺我兒的人藏到哪裡去了!我兒長到十八歲,知書達理,善良本分,無緣無故的,隻因為給那人帶了路,就被打死在後山。我隻想找到那個殺我兒的人,我想問他要個說法,為什麼要打死我的孩兒?為什麼所有人都不回答我?旁觀者緊緊閉着嘴巴,跪下來求我别問;村長把我的肋骨打斷,讓我滾開;裡長倒是好,給我一筆錢,讓我安置孩兒,可當我再想找他,卻被那些小兵攔在門外,再也不能見他……仙人啊,你可知,老婦人連死都不能,若死了,世上再沒有人敢認出那張臉,誰來替我兒要說法!”
沸騰的黃沙已經蒸騰不出多少水分,婦人混濁的雙眼早已幹涸。
周圍還有零星鎮民沒被吓走,此刻那份驚悸已經平複些許,均是被楊九姑的肺腑之言觸動。
裡長挪着過來,左手攙着楊九姑,右手攙着阮含星,想把她們扶起來。
結果,她們像兩座山巍然不動。
阮含星反握住楊九姑的腕,那腕纖細幹癟,仿佛骨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皮。
她問:“你認得那殺人犯的模樣?”
“他身長七尺一寸,穿着月白的錦衣,配一塊青玉,帶着金冠,眉毛濃黑,眼睛又大又圓,皮膚很白,看着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如果我再見到他,我一定認出他。”
“那你知道他叫什麼,是哪裡人麼?”
九姑嘴唇輕輕地翕動,眼中的火苗卻蓦地熄滅,她搖搖頭,“我不知道,知道的人,也不願意告訴我。”
身旁的裡長也蹲下,将布袋拉起,輕輕蓋在那頭顱上,“這麼說來,八成是什麼達官貴人,他們說不得。”
沒人想引火燒身的。
“我知道,我知道……在地上,我的路已經走絕了,我隻能看着天上,懇求仙人幫我,求仙人幫我想想辦法。”
不知為何,望着楊九姑的眼睛,阮含星心中升起一股難言的酸澀,脹得她心裡發悶,讓她陷入茫然之中,她說不清這是怎樣的情緒。她似求助般望向朝珩,“我,幫得了麼?”
那一刻,她與跪坐神像下參拜問杯的信女無異。
所有看似虔誠的問題,不過是想借由神明的口,得到最想要的答案。
夜光中,勝杯擲出,聞聽神明道:“含星,若你想,凡試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