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生暮死,天道更替,自然之理,他平常并不在意,隻是偶爾也忽有遺憾。沒做完想做的事,沒找到想找的人。
含星口中的姐姐,究竟是何人?
會是她麼。
倚窗望月時,隔壁突然的聲響打斷他的思緒。聲響不大,但修士敏銳。
隔壁住的是小徒含星,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朝珩立馬起身。
不曾想,那聲響後接二連三又有異動,且聲音越來越大,像有人在裡面打鬧。
他趕忙開門走到她門前,方要敲門相問,門卻忽然被撞開。
接着,他看見了遊魂一樣的少女。
她的額滿是冷汗,墨發胡亂地黏在額上,蒼白的臉,殷紅的唇,一張臉上挂滿驚恐和悲傷,眼角還有淚痕,整個人像從水井裡撈出來的幽魂一般。
少女睜着眼,喚她名姓卻無反應,似依舊沉湎夢中,沒看見他。她隻是撞開門後,茫然地向前撲去,仿若身後有洪水猛獸。
然後,撞倒在他的懷裡。
于是,他聽見她低而弱的泣音,自顧自喃道:“爹、娘……蜘蛛來了,蜘蛛來了!我害怕,别不要我,别不要我……我要我的老虎打他……不要把我送到那裡……”
後面的話便隐隐聽不見了。
這是夢遊了?還是看見什麼了?
沒有其他辦法,他将她打橫抱起,發現她脖頸處的衣襟都被冷汗打得微濕。難道房中有什麼令她驚懼的事物?
朝珩抱着她進了卧室,室内幽暗,鳳燈也熄滅了,于是捏了個尋光訣,照亮室内,細細查看下并沒什麼異常,除了……
床上有隻小蜘蛛。
他想起方才她呢喃說蜘蛛來了,難道說的是這隻還沒兩顆花生米大的黑蜘蛛?他有些哭笑不得,敢斷指隻為馴服一鏡星、敢拔劍戳死虿女的彪悍徒兒,莫非懼怕這小蟲子?
他隻好把那隻蜘蛛扔出窗外。
然後把阮含星放到床上,幫她蓋好被子。
他要起身時,她又一次握住他的腕——就像上次在青都,她高燒那次一樣。
他回想起來,那時她在歐珠的營帳裡睡着,忽然夢呓說“不要……我不要死……”,和這次一樣,吓出一身冷汗。這樣年紀的女孩,心裡到底藏着什麼事,如此容易陷入夢魇。
眼見是不能離開,他坐在床邊,幫她捋開額前濕發,摸了摸溫度,這次還好,沒發燙。隻是不知是受驚還是女子原本如此,她身上溫度讓他覺得頗是低冷。
“沒事了,你的布老虎把它們打跑了,睡吧,為師在你身邊。”感到她身上依舊有些發顫,他輕聲安撫,漸漸地,她的呼吸從急促變得平勻,除了握着他腕的手依舊緊外,其餘倒是放松下去。
月昏昏時,本已入睡的阮含星忽然又開始夢呓,秀氣的眉毛皺得緊。
“不要,不要!我錯了……别……錯了……”
“哥,我錯了……蜘蛛,蜘蛛……”
朝珩原有些困乏,被她的聲音又喚清醒,于是又絞盡腦汁地溫聲細語安撫一番,這下好,除了腕,整個左小臂都成了她的抱枕。
不由感歎,哄孩子确實比砍妖怪難些。尤其還是個做噩夢的無意識的“孩子”。
窗外忽地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潮意氤氲,伴着少女逐漸平靜的呼吸聲,那幽暗的月色竟也顯得溫柔。
月色落在她的睡顔上,半明半暗,長長的睫毛在眼睑上落下陰影,微微顫動,眸子阖着。
可凝望她時,他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地宮的歲月,想起地宮那個戴着面紗的蛇女小阮。
小阮非要和他同眠的那幾日,似乎也睡得不好,總是蜷在一側,微微發抖。
于是他就把萬古夜扇墜上那塊龍谷玉給了她,龍谷玉觸之生溫,有安心甯神之效,也許能幫她祛除一些驚懼。
她睡覺便真的總是捏着那塊玉。
不過,其實中途小阮有好幾次都想觸碰他的指,但總是靠近後又收回,這些小心思他看在心裡,卻實在無法回應。他憐小阮,如憐衆生草木,小阮待他,又是如何?是本能,是求助,是……
他不該想。
朝珩輕歎,所有紛擾的思緒回歸現實。雨聲綿綿不絕,疲倦襲上心頭。
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夜,黎明時仍未停。
阮含星在滴滴答答的聲音中醒來,她輕皺眉頭,太陽穴到後腦勺都很沉重,她睜開雙眼,卻發現自己蜷着身體,懷中抱着……
……玄色……衣袖?
她清醒過來,發現她床邊有人背倚着床欄阖眸睡去,而自己還環着那人的手臂。
她不敢輕動,怕吵醒了他。
記憶漸漸複蘇,她昨晚,好像又做了噩夢,怕是噩夢的動靜驚擾到隔壁的師尊,故而前來看她發生了什麼,而後卻被她纏住不得脫身,隻能在這裡草草睡下。
她悄悄又把他的手臂環得更緊些,躺着不動,隻是輕輕望着他。
雨滴悄悄,時光靜好……
如果不是腰間的那破玉牌忽急促地叮咚亂響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