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想了想：“隻有個開頭，‘大漠苦寒也，天地潦倒’。”

梅任行重複了一遍，然後道：“行，我記下了。”

皎皎卻道：“其實你不用總給我當詩袋子的，我一時半會兒忘不了，而且回去之後也會記在本子上。”

梅任行道：“沒事，反正我精力充沛，用都用不完。”

皎皎道：“那些格式什麼的你也都知道，不如你也寫吧？我覺得你要是寫詩，應該能比我寫得好。”

梅任行道：“我要是也寫詩，你還有活路嗎？風頭還不都被我搶了？”

皎皎疑惑：“跟活路、風頭有什麼關系啊？”

梅任行想起閣主和自己說的，心中不免有些難過。皎皎天生情緒缺失，外表反應可以做到一樣，甚至可能更加敏感，但内裡卻隻有極微弱的情緒起伏在支撐。從玩笑話也可以看出來，她雖然偶爾也能怼回去，但大部分情況下還不能像正常人一樣。如今用詩詞歌賦充作經驗庫，但對于她而言，共情終究隻是一項技能，而非本能。想到此處，心中不免一陣悲哀，卻又覺得這悲哀實在沒有道理。情緒不擾心智是多少人終其一生都難以修到的境界，皎皎卻一出生便擁有了，她這樣，挺好的。更何況情緒又不等于情感，天地萬物、宇宙衆生，都在她的心中，她的情感要比所謂的正常人，更加深遠，更加博大。

皎皎道：“師兄，你怎麼了？”

梅任行道：“哦，沒什麼，我就是在想，也許我上輩子、上上輩子、上上上輩子、上上上上輩子都在寫詩，導緻這輩子膩了，隻想看人寫。出風頭還是舞劍最為合适了，我要是詩劍雙絕，再加上這副容貌，那簡直就是行走的惹桃花機器。天天被桃花追着跑，還讓不讓人活了？”

皎皎點點頭：“有道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兩人又待了一會兒便回去了。上了船，将衣服挂好，轉身便看見大師兄手裡的戒尺。顧生寒一身冷氣：“跪下。”

梅任行不解：“怎麼了？”

顧生寒将他手邊的書扔了過來。梅任行接過，這才看清：“《鬼谷子》又怎麼了？不過就是晦澀了一點——”

顧生寒強忍怒氣：“所以是你為她選的，對嗎？你不要和我說你不知道《鬼谷子》是什麼書！”

梅任行心中不忿，但還是跪了下來：“是我選的，要打便打！但我還是那句話，不過就是晦澀了一點。書在那裡，還要看怎麼用。大師兄你如果覺得我心術不正，直接打死我就是了！”

皎皎也連忙跪下：“不是——”

梅任行道：“要打就打我一個人，她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書，寫了三章就寫不下去了。我可是全部讀完，熟記于心。”又對皎皎道：“别在這兒待着，回你自己屋裡去！”

皎皎眼淚止不住地落了下來，梅任行将她拽到屋裡，将門鎖上了。

梅任行挨了一頓打，心裡又憋着氣，于是卷了鋪蓋去了駕駛艙的窄榻。

夜裡，夢到自己在一座高樓裡彈琴，隻是曲調雜亂，仔細聽了好久才聽出來是《酒狂》。忽見明月當空，自己先是一怔，後又驟然揮袖，将所有窗戶全部關上，繼續彈了起來，反反複複隻有這一首，每次錯的地方還都不一樣。次日醒來，隻見皎皎正貼着自己的額頭，于是道：“怎麼了？怎麼又哭了？”

皎皎直起身來：“你發燒了。”

梅任行為其拭去淚水：“發燒就發燒呗，有什麼大不了的？你不也總愛發燒嘛，也沒見你燒壞腦子啊。”

皎皎哽咽：“對不起…… 你為什麼不和大師兄說？”

其實那日挑字帖時，是皎皎拾起了《鬼谷子》，問是什麼書。梅任行道是一本心理學書籍，教如何與人相處，皎皎于是将其放在了挑好的那一摞字帖裡。事情雖有出入，然而責任畢竟在于自己，梅任行于是道：“是我沒和你說清楚，不關你的事。但我還是那句話，《鬼谷子》不過就是晦澀難懂了一點，憑什麼韓非的《說難》可以看，《鬼谷子》就不可以看。不過像你這麼傻的，肯定看不懂。就算看懂了，也不會用。”

顧生寒端了一碗藥過來。梅任行道：“怎麼？一把破尺子打不死人，所以改用毒了嗎？也對，我心術不正，有辱師門，是該清理門戶。”

顧生寒道；“别鬧脾氣了。這是退燒藥。”

梅任行道：“哦？退燒之後呢？接着打嗎？”

顧生寒将藥放下，囑咐了幾句，便回房裡去了。

皎皎将眼淚擦淨，扶梅任行起來，幫其洗漱好，又為其梳好了頭發，将早飯擺到他面前：“吃飯吧，吃完了好吃藥。”

梅任行頓了頓：“你最喜歡什麼曲子？”

皎皎不解：“什麼？”

梅任行随手拿了一個茶葉蛋遞過去：“琴曲，你最喜歡哪一首？”

皎皎邊剝邊道：“《酒狂》。怎麼了？”

梅任行若有所思：“是因為你聽到的第一首便是它嗎？”

皎皎搖搖頭：“不知道，但我後來聽了那麼多曲子，還是最喜歡《酒狂》。你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梅任行道：“沒什麼。想彈琴了，随便問問。”

皎皎将茶葉蛋剝好，放到梅任行碗裡：“你身上還有傷，等好了再彈吧。”

梅任行故意道：“不行啊，我怕是要死了，死之前得給你留點遺言遺曲。”

皎皎眼眶紅紅的，将藥碗捧了過來。

梅任行輕輕一笑，戳了戳她的額頭：“逗你的，我好着呢。也就是聽着響，其實一點都不疼，再打個五六遍都沒有問題。還真以為我要死了？誰跟你似的，要做短命鬼？我可是要活一百二十歲的人，沒活到我可不會罷休。”

皎皎于是又将藥碗放下，給他遞了一個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