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道:“沒事,删了也好,省得惹麻煩。可惜是有點可惜,不過就算删了那麼多,剩下的也可以證明你的水平。說到水平,你詩會上發揮得不大好啊。第三首之後,水平直線下降。”
皎皎道:“唉,我必須有感而發才能寫得好。詩會上限題限韻又限時,還要求寫出新意,我真的已經盡力了。”
蘇轼道:“好了,我估計隻有子淵他自己才能在那種情況下穩定發揮。不過說真的,你這詩一看就是他教的。”
皎皎道:“為什麼?”
蘇轼道:“我還不知道他?律詩倒是很講章法,到了絕句就放飛自我。五絕有時候還知道煉個字,七絕卻是基本上連字都不煉了。至于歌行體,那簡直就是脫缰的野狗,呃,野驢,啊不,野馬。”
元稹道:“那他也寫得比你好。”
蘇轼道:“那他也寫得比你好。”
元稹的重音在“那”字上,蘇轼的重音卻是在“你”字上。皎皎一時不知該如何勸解,正有點發愁,就見元稹攤手道:“我自然寫不過他。”
蘇轼道:“你知道就好。”
元稹道:“但我比他命好。”
蘇轼道:“哈哈,就你那——确實……”
梅任行本來覺得看他們兩個吵嘴很是有趣,正在津津有味作壁上觀,聽到此處,不由問道:“為什麼說閣主他命不好?”
蘇轼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唉,你要知道,‘文章憎命達’。”
白居易卻似乎情緒低沉:“‘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隻怕……”
元稹道:“樂天,你最近怎麼了?要樂天一點啊,學學子瞻那個沒心沒肺、傻不楞登的樣子。呃,不對,要學沒心沒肺,不要學傻不楞登。”
蘇轼道:“你說誰傻不楞登呢?而且要說沒心沒肺,這裡有一位比我更過分吧?”随即翻出了《蜉蝣》一詩:
生死随風散,彭殇任水流。
麻衣還似雪,能得幾春秋?
蘇轼道:“新興的一個詞叫什麼來着,對,‘擺爛’!隻要是和自己有關的,就處處透着一種躺平擺爛的氛圍。雖然一看就是子淵教的,但内容一看就是你寫的,絕非子淵代筆。他也不管管你嗎?”
皎皎道:“其實這首不是在寫我自己,我就是單純代入了蜉蝣的視角而已。”
蘇轼道:“那就是潛意識裡在寫自己,将擺爛貫徹到了大腦皮層。”
皎皎不由被逗笑,然後便聽見元稹道:“怎麼到你自己就是曠達樂觀,到别人就成躺平擺爛了?你未免也太雙重标準了吧?”
蘇轼道:“那可不一樣,我多熱愛生活,又多麼珍惜做人的時光。這位呢,卻是生死彭殇,全都随便,小手一揣,聽天由命。子野,《聽箫》要删,這首你怎麼反倒留着了?”
子野道:“‘一死生,齊彭殇’又不是沒人說過,至于後面,也還好吧。唯一可能被做文章的地方,就是把這首詩說成是在諷刺上位者,但是把‘讀《曹風·蜉蝣》,有感于‘蜉蝣掘穴,麻衣如雪’’這句話一删,就沒人會把‘麻衣’往别的方面想了。”
元稹道:“其實那首《曹風》也沒什麼諷刺的意思。不過删了也好,這樣人們隻會覺得你這首詩裡的麻衣是指喪服。你當時是怎麼個想法?”
皎皎道:“我是寫完以後,才發現詩經裡的‘麻衣’不是我以為的麻衣。然後就發現這首詩有了兩種解釋。”
元稹道:“嗯,删完後,倒是你本來的意思了。挺好,和你詩會上最後那首倒是對上了。”
皎皎尴尬道:“寫那首的時候我腦子好像已經不大清楚了,現在有點記不起來寫了什麼了。”
元稹笑道:“有趣。任行,來,你給她複述一遍。”
聽完複述,皎皎道:“師兄,世界上有沒有花期超過一年的植物啊?”
梅任行仔細想了想:“應該沒有,最長就是一年。多年生的植物常見,可每次應該都是重新開花。”
皎皎放下心來:“那就嚴謹了。”
子野似乎有些感慨:“‘試問孰能逃一死,終歸誰是去年花?’人們常說‘花有重開日’,可是今年的花,已經不是去年那朵了。就像今世的人,也不能算作前世那個人了。”
元稹道:“但還是同一株草木,也還是同一個靈識啊。”
子野道:“花可不會這麼覺得,人一般也不會這麼覺得。”
蘇轼道:“你這就是戲文看多了。不過好像确實有點問題。皎皎,你怎麼想?”
皎皎道:“這是植物與器官的關系。”
蘇轼道:“好好說……”
皎皎道:“這兩個觀點,我覺得不沖突吧?今世的人雖然不能算作前世的那個人,但今世的靈識還是前世那個靈識;今年的花雖然已經不是去年的那朵花了,但今年的草木還是去年那株草木。人與靈識的關系,就像花與草木,也就是器官與植物的關系一樣,不用那麼糾結。咦?這個比喻好像還挺好的,花屬于繁殖器官,人——”
蘇轼道:“但這裡涉及怎樣才是同一個個體的問題。尤其是你們這種兩邊都打交道的,很容易自我認知混亂。”
皎皎想了想:“怎樣才算同一個個體,我也不知道,每個個體應該都有自己的判斷标準吧。譬如那些前世今生的戲文,有的可能執着于某一相貌,所以會到處收集長得相似的作為替身;有的可能覺得隻要是同一個靈識就好,什麼相貌無所謂。不過在這個下面也有分支——有的可能是執着于某一段記憶,即便是同一個靈識,可沒有了那些過往,也覺得不是曾經那個個體了;有的可能是執着于某一種性格,就算是同一個靈識,可性格已經大變,那便也不是自己要找的了。當然,這些并不是完全獨立的,比如某些性格是由于某段特殊記憶形成的,一旦沒有這段記憶,性格也會改變。不過也有可能一個靈識有某些基礎性格,這些基礎性格不會随着經曆而改變,隻有那些非基礎的性格才會随着經曆而改變。至于這個靈識為什麼會有這些基礎性格,我現在沒有相關知識,隻能靠猜。我猜要麼是所有前世的不斷累積與強化,要麼是這個靈識的固有屬性。不過雖然說了這麼多,可好像都是廢話,因為時間會天然給靈識劃分出每一世,糾結的無非是這一世和上一世是否有聯系。可能做人時即便聽說過前世的故事,也會覺得不是同一個個體。回去之後恢複了所有記憶,有了第一視角的體驗,就會覺得是同一個個體了。但認為有聯系也好,沒聯系也罷,不過是個分類問題,怎麼樣都可以。至于其他人或者其他靈識會如何與之相處,我想親人應該會更執着于經曆記憶,朋友應該會更執着于脾氣秉性。但無論如何,這一世才開始認識的,一般會覺得曾經的那些全都和這一世的這個人無關;這一世之前就認識的,多半會覺得不論如何改變,依然是曾經認識的那個靈識。譬如現在。”
蘇轼道:“最起碼在這一點上,你還真是沒多大變化。不對,還得再加上一個擺爛。不過你知不知道,每次死亡,都有一定可能會灰飛煙滅,既做不成人,也做不成鬼,徹底從世界上消失?”
皎皎道:“其實我上俯仰山之前,是覺得人死後并沒有什麼魂魄的,死了就是徹底消失了。灰飛煙滅,也是徹底消失,沒什麼不同。而且,也許消失的靈識隻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就像我們死後會去另一邊一樣。不過若是照着這個邏輯推下去,也不知道究竟是有多少重世界了。又或者,在某一個平行的時空,人死之後連魂魄都沒有,就是那樣徹底消失了。這樣想的話,我們這裡已經很好了。”
蘇轼笑道:“你這小腦袋瓜裡天天都在想些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