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有人送了幾袋讀者來信來，看日期最遠的竟然是兩三個月前的了。她就知道，交給她看的一定都是他事先過目的，要不然怎麼可能都是好話，沒有批評來吵架的呢。什麼作品一旦出了名，再好也要有人批評。

他倒是，一袋子一袋子的讀者來信，把信封用蒸汽暈開，能給她看的繼續封好再給她，也是怕她懷着孩子，有些人說話實在可惡難聽，動了胎氣就不好了。

現在剛好要她開始工作，也少些胡思亂想。

她的小說照舊登着，這兩個多月因為忙着生孩子，又要坐月子，又搬回這邊，竟然根本沒留意口碑如何。

小丫頭和她興奮道：“現在，整個上海，就屬您的小說最火爆了。”說話的時候，陶醉的雙手抱拳放在胸口。

這小丫頭今年十九歲，和她年齡差不多，平時說話也很有趣。

因為王佳芝并不在本地，過着半與世隔絕的生活，她根本想象不到現在自己已經非常的出名了。還有好多讀者去雜志社要她的地址和照片。讀者來信也有好多希望她能送簽名照。那個年代，文藝界追起星來一點不比追電影明星遜色。

正常情況下，作品非常火爆，報紙上是要登作者的照片的，她的照片當然是不能登的。

王佳芝對自己還是有些自信，不過她覺得如果沒有他的幫助，自己是不可能到這個程度的。過去她也投過稿，不中也就罷了，偏偏有時候還要惹來編輯一通自以為是的批評，真的很氣人。寫得有道理當然沒什麼，有的她真是覺得是毫無根據道理，她還是願意堅持寫自己的東西，才不管那些人怎麼說。

但是挫折多了，她還是要有些不自信的。這次她把書稿交給他，就知道他一定會幫忙發幾篇他認為好的。他在寫作上倒是她的知己，他并不是故意哄她高興，她寫的東西他是真的懂得的。

隻是她萬萬沒想到，他竟然這樣大刀闊斧全發了出去，還刻意要人家開了兩個版面。當時簡直吓死了。

寫作上的成功要她很欣喜，也找回了很多自信。但是她又想，有才華的人那樣多，被埋沒的又不在少數。如果繼續遇到那些不喜歡她風格的編輯，誰知道她餓死之前會不會有人肯登她的東西。說到底，還是要靠他。

王佳芝多少有些挫敗感。要是放在好多旁觀者的眼裡，一定覺得她靠年輕貌美抓住了個厲害人物，而且并不是犯傻的隻要錢财這些會坐吃山空的東西，而是要他利用上位者的特權幫助自己成為名人，那樣即便有一天離開了他，自己也有無限的前途。一定會稱贊她非常的聰明。但很少會有人相信，她是真的對他有很深的感情的。

又是十一月份了，天冷起來，過幾天就要飄雪了，熱水汀開了，屋子裡倒更熱了。王佳芝想着，又是冬天了，她和他在一起永遠是過秋天和冬天。

十點鐘他回來了，她聞道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應該又是推不倒的應酬。雖然她從來沒有因為這件生氣過，但他出去應酬後，倒是會刻意換衣服，免得身上沾了脂粉味。她也知道出去應酬一定要叫條子的，倒是并不介意。但誰知道那脂粉氣是真的應酬的時候沾上的，還是又有了人出去鬼混！可見他是懂得她的。

王佳芝窩在他懷裡，道：“我們倆好像總是在過秋天和冬天。”

“過幾個月就可以過春夏。”他相信沒那麼快死的。

王佳芝想起分别的那個夏夜。那噩夢的開始。

他們一起過過夏天，不過相處的很短暫，彼此也談不上任何的感情。那時候他還沒有踏入萬劫不複，她也還是幹幹淨淨的。他們最好的時候，彼此同路人無異。現在在一起，又是等着誰先死。他們根本不配過什麼好日子一樣。

“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記得。”

“那我穿的是什麼衣服。”她就知道他不會記得的，他對她又不是一見鐘情。

“一件橫條紋的衣服。”

“嗯！你怎麼記得。”

“不知道，就是還能想起來。”其實是職業病了，但他當然知道怎麼說要她高興。

她倒是一直記得他那時候的樣子。就是沒有很深的感情之前也是記得的。大概邝裕民他們也記得。有的人一輩子都是受人注目的，不管是好的時候還是不好的時候。

她想着，他在她這個年齡的時候已經很閃耀了，難怪老吳氣得咬牙切齒的。再看看自己，活着都艱難。他也沒有什麼顯赫的出身的，年輕的時候卻可以闖出一番事業來。

王佳芝覺得不止自己的身體不完美，就是自己的能力也是可憐的。

她唯一接近功成名就的機會大概是殺掉他。倒時候那邊全當沒有她這個人，她活着繼續被他們抓回去逼她無償的賣肉，死了也不會有誰提到她隻言片語，好像之前死掉的那兩個。老吳會講是自己指導有方，邝裕民他們英勇無畏。反正和她沒什麼關系。他們怎麼會承認是靠一個女人陪目标睡覺才殺掉目标的。

如果真的有良心提起她，那麼就是，領導派出一位訓練有素的女同志，和敵人虛與委蛇，敵人色迷心竅最後被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