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絕望叫道。
“不。”
母親從她手裡接過武器,調整成刺刀,親自走向蟲子:
“她還在求救。”
“不!蜂後死後會……”
蒲苞想說蜂後死後會釋放出有毒物質,母親已經舉刀插入它的胸腹部甲殼之間,切斷了某個部位的神經。
蟲子的腹部完全松弛,甲殼充分展開,配合一路向下的刀刃攤開脆弱部位。
噗嗤的切割聲一刻不停,刀刃下逐漸聚集起快速凝固的黑色泡沫。母親在跳動,溫熱的蟲肉裡掏出了半具女性的屍體。
消化液,内髒和黑液散發出的熱氣有一股皮肉燒焦的怪味。而熱源來自女性屍體懷抱的金色石頭。
蒲苞的視線被石頭散發的溫和光芒吸引,并且感覺自己聽到了它的跳動聲音。好像内部有什麼東西要跳出來。
她張口,在雜亂思緒裡發出了一些毫無意義的音節。溫熱血液從她的口鼻,眼角滴落,又滾動着向石頭的方向靠近。
母親仿佛也被那道溫暖光芒迷惑,伸手觸碰那塊石頭。陡然增強的金光毫無預兆地再度從屍體内部溢出,射線一樣穿透人類的脆弱軀體,包裹住飛行器的所有出口。
蒲苞伫立原地,眼底盡是光芒模拟出的船員們的形象,聲音和行動軌迹。明明是無法觸摸的實體,她卻能從中感覺到生者的氣息,并且渴望接收到來自他們的回音。
然而回答她的是母親的嚴厲聲音。
蒲苞從荒誕夢境裡清醒過來,跪倒在地,臉龐和雙手都被嚴重灼傷,大腦像是要融化一樣陣痛。母親帶她撤離,那道光芒跟随她們一起移動,時時刻刻拷打着神經,最終讓蒲苞徹底昏迷。
最奇特的經曆是,盡管蒲苞的身體已經沉睡,她本人卻能看見當下發生的一切。她能看見小艇穿越空間站的軌迹,母親懷抱金色光輝的痛苦低吟,金屬和人類身軀一起被融化時的狀态和痕迹。
當光芒熄滅,一團黑色物質在母親的手中漸漸冷卻時,蒲苞認為自己看見了一顆蟲卵。
母親小心地切開它,取出一堆類似胎盤和血管的雜亂物質。在她的赤紅手掌下,低沉的咕咕聲傳來。
稚嫩,單純的啼哭聲音像是吸引人走入深淵的詭計,卻依然有效切斷了警惕心。
蒲苞看見母親抱出一個身裹黑血的嬰兒。她再醒來的時候,母親已經回到育嬰院裡,繼續充當那個不問世事,冷面無私的院長。
也就是在那時,一個女嬰被送到了育兒房裡。
“所以,這就是你的來曆。”
蒲苞點了點烏蘿的腦袋:
“母親告訴我,是胎盤和蟲卵形成了某種特殊的共生關系,你才能存活下來。所以我們管你叫小蟲。你從出生前就很勇敢。我覺得你應該有權力知道自己的故事。”
烏蘿愣了一會,才答道:
“鬼才會信這個故事。”
蒲苞寬容地笑了,不繼續深究。她從懷裡拿出還有餘溫的甜面餅,一半掰給烏蘿,另外一半拿在手裡。
“那邊的,”
蒲苞對黑暗處招手:
“你也過來吃飯吧。”
一直躲在暗處偷聽的人影反而退開。金發的倒影像魚尾一掠而過。
蒲苞撫摸着烏蘿的頭頂,若有所思地問道:
“還是沒人給他取名字麼?每個孩子都應該有個名字。”
烏蘿三口兩口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又伸手向蒲苞要另外半份。
“我去給他。”
蒲苞擡起半邊眉毛,把面餅交給她之前還在凝視着她:
“烏蘿?聽我的話。聽母親的話。總有一天……”
“我的父母扔掉了我,對嗎?”
烏蘿反駁道:
“你不用編故事騙我了。我知道你是想讓我感覺自己很特殊。實話說,這裡的每個人編的身世故事都比你編的要離奇。”
蒲苞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她的手指松開後,烏蘿就像是囫囵跌入水中的石子,繞開熱鬧的食堂和燈光,在茫茫黑影裡失去了蹤迹。
寂靜如水的夜晚裡,隻有高懸空中的雙月的光芒在空氣中流動,用銀光引起農田裡的蟲影蛙鳴,風吹草動與粼粼波紋。烏蘿穿過作物,在農田裡留下一條隐約虛線,像是穿梭在畫布上的黑色延長線,創造出獨特音軌又漸漸與自然融為一體。
走到某一處,她擡頭望月,讓那對稱的兩塊白色落入自己的眼眸。眼眸一眨,白色倒影裡出現了趴在田地裡的少年的身影。
他把臉埋進土地裡,兩隻白森森的手也陷入土壤裡。平整倒下的草莖像是一卷草席,蓋在他的背上。
烏蘿手裡拿着飛行器和面餅,走到他的身後,說着安慰的話。
他沒有反應。草葉摩擦着少年的瘦削脊背,發出尖銳沙沙聲。
她停下說話,緩緩走近他,每一步都更加陷入松軟,濕潤的土壤裡。
終于,她握住了他的手掌。微弱的脈搏在兩人之間傳遞,她放松地呼出一口氣,滲入肺部的不再是植物折斷後的清香,而是令喉嚨發癢的黏濕腥味。
等一等……
在她的潛意識裡,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都被故意抹去了。她将會引起痛苦的部分抛開,現在它們卷土重來,順着她的指尖蔓延。有關于被染紅的土地,有關于躺倒在麥田裡的人們,陽光掠過處刑柱的陰影,都在試圖掌控她的神經。而唯一留在她手中的,隻有他冰冷的手掌。
“小蟲,我們能長大嗎?”
他在說道。
蚊蟲的嗡嗡聲和撲翅聲擾亂他的聲音。
烏蘿點頭。
她想告訴他,我們不僅能長大,而且走出了無邊無際的麥田,終于看見其他星球。
隻是這些記憶現在還不存在。現在他還不叫米聶卡,她也還隻是一個無從得知命運的孩子。要經過那麼多年,經過那麼多次痛苦,兩人才能再度相遇……
少年起身,向她走來。寒冷月光竟然讓他臉上出現了陰暗紅光。
他腳步僵硬,眼鼻滲血,平靜地眨着自己過度擴大的瞳孔。觸須一條接着一條撕裂他的身體,軟體摩擦的呼噜聲代替人類的腳步聲。
“你真傻,小蟲。”
他用沾滿鮮血的豐潤嘴唇摩挲她的臉頰:
“沒有什麼能傷害你和我了。因為我們早就死在這裡了。和大家一起。溫暖,而且幸福。”
他伸手指向了育嬰院的方向,讓烏蘿看清楚從地平線上燃起的火光。
彈藥,被火焰扭曲形狀的飛行器,徘徊在血水中獰笑的紅發男人,在大雪中相擁的焦屍一起敲擊烏蘿的神經,讓她在半夢半醒時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