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想說點什麼掩飾過去。但鄭坤沒有說話,望着對面的眼神,他心中的擔憂越來越濃。現在他意識到那笑的意味,和眼神中的目的了。他的表情漸漸變得平靜,鄭坤面對那眼神,又想了想,然後開口,“……是的,确實如此。”
“不方便說的嗎?”
女子又問,也用平靜的目光看着他。
“對,不方便說的。”鄭坤低下頭,輕輕歎了口氣,然後再看向阿佳,“他确實是有他自己的煩惱,我也知道那是什麼。但,阿佳姑娘,很抱歉,那是他自己的煩惱,我不好提及,也不好幹涉。每個人都會有些自己的煩惱,也都隻能自己面對那些煩惱。”
“我明白。”
阿佳直視他的雙眼。
“隻是,如果因此,今天給貴方造成了困擾,我借此機會代他道歉。”鄭坤覺得,現在還是将事情坦率地說出來比較好,他不能也沒法一直掩飾,“明日見到服部大人,我也會這樣說。關于今天造成的麻煩……莊,他不是有意那樣的。”
“麻煩?”
“其實今天下午那場比試,是他一定要讓我提出的。事先沒有和貴方說起過。突然這樣,一定讓服部大人很為難。”
“哦,那個呀。”阿佳突然笑了起來,臉上的笑容重新浮現,“那可沒什麼。您不知道,以往來的客人,經常有想要和我們這的人試合的呢。連衡師傅他和很多外面的高手比試過,正成大人也遇到過好幾次類似的事。他們可不會計較這個,畢竟我們這的招牌就是忍者之村伊賀之裡,客人們為什麼來這,我們可清楚了。能滿足客人的願望,我們很高興呀。”
“雖然如此——”
“——親雲上先生,您是不是誤會什麼了?”她望着鄭坤,又輕輕笑了笑,“您是不是以為我今晚找您,是正成派我來‘興師問罪’的?”
這句成語用漢語講,說得很标準。
“……”
鄭坤不好回答,所以沒說什麼。
“您是否信任我?做為這家客棧的掌櫃,為您還有其他客人盡心服務的主人?”
“……當然了,阿佳姑娘。”
“那麼,也請相信我接下來說的話是真心的。”
阿佳認真地看着他,臉上帶着輕輕的微笑,“您方才提及的,關于莊先生今日的行動,我沒有因此困擾,親雲上先生,我相信正成大人,連衡師傅,還有這裡的每一個人都不會因此困擾。今晚我請您喝茶,同您聊天,絕不是為此發難。我喜歡您,也喜歡莊先生,我覺得你們是很好的,很有意思的人,我很希望和你們成為朋友。”
“……謝謝,阿佳姑娘。”鄭坤略帶歉意地看着她,“我也很希望與您成為朋友。”
阿佳擡起手朝他舉了一下茶杯,微笑着喝一口茶。
鄭坤也拿起自己的茶抿一口。
茶水現在溫度正适宜,入口潤喉清甜,确實是上品。
“所以,隻是閑聊,好嗎?如果有不方便說的話,那就不說。”
“好的。”
“所以,莊先生确實在煩惱什麼,是吧?您不必對我講是什麼。我隻是想确認。”
“是的……是他過去的事,他自己的事。”
“您也在煩惱什麼嗎,親雲上先生?”
“……對。”
鄭坤又輕輕歎了一口氣,回答,“我也在煩惱,關于未來的事。”
“我知道了。”
阿佳點點頭,看向一邊,微笑,“人都會有煩惱。說與不說,都是個人的自由。說出來或許是好事,不說也不一定是壞事。畢竟即便您真的說了,對那些煩惱,我就算知道也做不了什麼吧。就像您剛才講的,隻能自己面對。”
“……”
依然是無言,但這次鄭坤輕輕點了點頭。
“你們明天就要走了。”
“是的。”
“那麼,希望無論現在的煩惱是什麼,都可在日後的旅途中‘煙消雲散’。對莊先生如此,對您也如此。”
“謝謝,阿佳姑娘。”
阿佳的目光看向一邊,輕輕點點頭。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會。
然後她轉過來,面向鄭坤,再次顯出微笑。
“啊,我們的閑聊有點太沉重了。嗯,換點輕松的話題吧,親雲上先生,現在您想不想聽聽我的煩惱啊?雖然也是您沒法解決的事情啦,但我就是想找個人說出來。”
“……好吧。”
“那麼,我白天對您說過,我是從自己族裡來這幫忙的。來了之後,正成就問我我以前主要都做哪些事,我說我主要負責飲食醫療,他說那我來管理客棧。我當時聽到都愣住了,以前在藤林我也就是做做飯縫縫衣服而已啊,現在讓我來當老闆。我說我不會,他說他來教我該怎麼做,如何分工,做飯,清掃,接待客人要說什麼什麼話,一通培訓就讓我上崗。城裡第一天來客人的時候我腦子都是懵的,那天的菜都沒備齊,差點害客人吃不上晚飯,最後找鄰舍街坊救急才終于湊出一桌……”
鄭坤靜靜聽着,對面的女子說起來就停不住,那些有趣的或者不有趣的工作經曆,那些與他無關的倒苦水。他隻是微笑,什麼都沒說。隻是默默地喝着茶,傾聽着,同時心中想着自己的事。的确,對那些事情他是一點忙都幫不上,一點有用的回應都給不了。
但看來對方也不需要如此。
需要的隻是他的傾聽。
他很擅長傾聽。一路走來,傾聽,觀察,學習,感悟。一路走來,聽同行的人講述過去的故事和未來的打算。他一直都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也許交談的目的其實也就如此。也許說話的時候,一個人不必去顧忌自己的煩惱,訴說出來會令旁人厭煩,也不必因為聽了旁人的煩惱,感到無能為力而失落。不必害怕沉默的尴尬也不必擔憂話不投機的失望。隻要聽着就好,隻要有人能聽就好。
終究,還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面對。能做的和想要的也隻是聽到和被聽到。未來的路還是需要一個人去踐行。
所以……
……所以,一個開始略顯奇怪,但現在氣氛很好的夜晚,在這個小廚房中,喝着茶。一段并不算真心,但也很愉快的交談。
也讓他對自己,對那個心中的人,對兩個人不同的煩惱,有了一些别的想法。
初次見面是在從琉球到日本的船上,我們打了一架,然後成為朋友。用明國的漢語俗語說,“不打不相識”。
從海邊到京城,一路上你都在想什麼,自己的事情,自己的目的地。我不知道,我也不曾問。那時我還不太關心你的事,你也不太關心我的。隻是同行而已。
在京城,第一次得知我們的去向不同,那時我第一次決定更改我的旅行計劃。你也第一次決定聽我的,學一學這裡的武術,看一看這裡的風景。
在那個特别的節日,那個特别的夜晚。一切都清楚了。
然後在這裡,終于又提出分手。
共同走來的這段路始終是要到終點。
雖然今天下午我那樣說,我也決定那樣做,不管不顧地一直跟随相伴。因為我覺得自己有這個責任,作為同行至今的……朋友,我有義務去幫助你,想要去幫助你。因為我知道你要做什麼,我知道那樣做不會有好結果。
複仇的成功也無法抹去憎恨的流毒。
更何況那不是憎恨。
而是悲傷的遷怒。
隻是,不管是什麼,我是否有能力去改變你的心意呢?在未來,在接下這段應當不會很愉快的旅途之中。
如果可以,結果會怎樣?
如果不能,那麼或許始終,一個人自己的煩惱,也隻能自己面對。我就算知道也做不了什麼。
所以……
……所以這一次,我或許也應該做出不同的選擇。
在這個晚上,這一次閑聊交談中,他想。
第二天,清晨。
莊無生站在客棧門口,肩膀上背着包袱,看着遠方泛青的天空,以及空中數點還未完全消失的星星。西邊,月亮還挂在空中,淡淡的一點,斜斜的圓弧。
他望着那彎月牙。
内心想着以後的打算。現在八月,已經過去半個月了,向西邊原路返回還要半個月,來回一個月,等回去之後,那個人還會在原來的地方等候嗎?如果不會的話,會在哪裡?如果離去的話會去向何方?是否現在已經遲了?
回想起來,自己最初出發的時候,完全就是根本不知道那個人在哪裡就亂走一氣。能在京城遇見純屬巧合。如果那人現在走了,那自己豈不是又像最初那樣毫無線索。
如果那樣的話,他真是白白浪費了這一段時間。
為什麼?
他問自己。心想,或許是為了和同行的人,再相處更久一點。為了能讓這段意料之外的旅行能有一個還算圓滿的結局。
雖然并不圓滿吧。在這鬼地方看到的都什麼宰客騙錢的玩意,唉。
“算了,真是,沒什麼好說的。”
莊無生歎了口氣,輕輕地自言自語,望着頭頂還未落下的月牙。現在是八月初,早上還能看到月亮嗎?無所謂了,“不管怎樣都不能在這繼續耽誤。怎樣不怎樣的,我都得走了。”
背後傳來腳步聲。
莊無生稍微轉了一下脖子,但沒完全回過頭,沒看到來人是誰。但他心中不知為何已經笃定了答案。
腳步在他背後,很近的位置停下。
“……”
他不說話,等背後的人開口。
……
但背後也始終沉默。
“……好吧,說點什麼呗?”莊無生等得不耐煩了,開口,“你想說什麼呢,坤?”
背後依然是長時間的沉默。
“我想……說什麼?”然後傳來熟悉的聲音,鄭坤的聲音,一貫的細聲細氣。反問他,“你覺得我想說什麼?”
“大概又是那些話吧,别說了。”他舉起手搖一搖,“我心意已決,别再來勸我。我一定是要走的,并且不希望你跟着。當然你一定要跟着那随便你吧,我無所謂了,我走我的路。”
“……去哪裡?”
“去找我該找的人,完成我該做的事。我要往西邊走,原路返回去京城。如果她已經不在那,我就四處打探打探消息再決定下一步。如果她繼續那個女人混的話,那應該會再往西,到那個九州島那邊。如果她改主意了,那也是再往西,她應該會回明國,回軍隊自首。”
“那你找到她,又要做什麼?”
“不都講過了嗎?”
煩人,為什麼總要問已經問過的問題?莊無生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回答,“我要她死,不管怎樣都要。”
“不管怎樣?”
“對,就算她洗心革面也一樣。欠的債還得還,我的仇還得報。我的話就這樣說定了。”
“是要複仇嗎,要找到她然後複仇?無論如何?”
“當然。”
他有些不耐煩,忍着内心的煩躁,咬着牙,牙齒摩擦發出咯咯聲,“别再問了。你什麼态度我清楚,你說的話有多少道理我也知道,但我是不會改主意的。”
“……我明白了。”
“那就好。”
“——那究竟是怎樣的仇恨呢,真的是仇恨嗎?”
又問?
“……”
莊無生沉默着,閉上眼睛,眼前出現一片朦朦胧胧的說出不的變化色彩。他再睜開眼,看到的還是頭頂青天明月,“她害死了卓五通,并且和害死卓五通的倭寇在一起。這當然是仇恨,于公于私都是仇恨。不然呢?”
“不然呢?”
“啧,别總重複我的話,很煩啊。”他皺起眉頭,“不然就怎樣?你到底想說什麼啊?”
“……我沒什麼想說的。”
“那就是了。”
莊無生聳聳肩,将肩膀上挎着的包袱擡一擡,“沒别的話說,那就這樣吧,我該走了。你呢,一起下山嗎?”
“不。”
背後的聲音說。
“不?”這個答案有些出乎他的預料,他愣了一下,心中陡然感到某種情緒彌散。但莊無生随即鎮定下來,冷冷地微笑,“也好,這樣才對。今天那位服部大人還安排了好些活動呢,你是想留在這,繼續看,繼續遊覽,繼續學習吧?那才是你在此的目的。這樣很好,你有你的目的,我有我的。我們都自己走自己的路吧。就此别過了。”
他說着,邁步,跨出門檻。
就此出城,下山,去踏上他本應踏上的,獨自一人的路途。
“——不。”
背後又傳來呼喊聲,細細的,輕微的,但清晰傳入他的耳中,平靜且柔和,“你也不能走。”
他停下腳步。
……
已經到了如此地步嗎?在傾聽,理論,都無果之後。終于還是要憑借情感,做出命令嗎?莊無生對此感到煩躁。
“什麼意思啊?你——”
他轉身,帶着惱怒的目光,抑制心中的另一種情緒複生,回頭看向身後人。
但出口的話卻沒說完。
他看見剛才一直站在自己身後的人。
并不是鄭坤。
而是……
……不該出現在此的,已經死去的故人,是——
——莊無生猛然睜開眼睛,看到眼前的牆壁上投射自己側睡的陰影輪廓。背後有燈火,背後有人靠近。并且直覺告訴他,那個人不是鄭坤。
他下意識地迅速反應,翻身而起,順帶一記掃堂腿向身後擊去。
背後果然有人!
蹲在那裡,距離很近就在床鋪邊,手中執着油燈,身形掩藏在燭火後的陰影之中,讓他一時看不清面貌。
不速之客見他的動作,迅速地向後彈跳而起,躲過攻擊。
穩穩地落在稍遠之處。
是誰!
莊無生行動比講話要快,在出口問話之前,已經起身蹲伏,做出攻擊的架勢——
——對面人手臂一擡,朝他伸出手掌,掌心朝前,示意停止。
“且慢。”
漢語,輕輕的聲音。和夢中有幾分相似,但不同。
“……”
莊無生沒有繼續攻擊,伏在原處,靜觀變動。
那人另一隻手還穩穩地持着燈,看他沒有繼續攻過來,便将燈靠近臉部,讓他看清面孔。
……但他隻看見青黑色的蒙面布,包裹住頭面,唯有一雙眼睛顯露。
對面的人朝他舉起的手慢慢收回來,勾住面罩拉下,顯出臉龐。
“請勿驚慌,莊先生。”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熟悉的面孔。站在那的是白日見過的人,服部半藏,帶着一直挂在臉上的自信得意的微笑對他輕聲開口,“不好意思,深夜未打招呼便擅自來訪,打擾了。”
漢語。
非常清楚的,帶着點南方口音的漢語。
“……”
莊無生維持着守備姿态,盯住面前的人。他記得很清楚,白天的時候,這個導遊明明做出不會說漢語的姿态,需要鄭坤來翻譯他的解說,原來連這都要造假。他心中已對來者目的有了想法,“服部大人,來此所為何事?”
冷冷的語氣。他暗暗蓄力,提防對面做出任何可疑舉動。白天的比試雖然是假打,但這幫人的真功夫他也算見識到隻鱗片角,不可大意。
“談談。”
服部半藏依然隻是微笑,什麼動作也沒做。
“談什麼?”
他又問。
“關于您白天的表現。在遊覽途中,我注意到的,您的舉動,以及在下無意聽到的,您的一些點評意見。”
陰險的微笑。對面的忍者微微張口,笑着顯出陰森森的牙齒。
“……原來是這樣。”
莊無生也笑了一下,同樣冷冷的笑。這人既會說漢語,那就當然聽得懂漢語。白天自己的那些嘀咕早就被他聽在耳中了,原來是要等到現在才來算賬,“伊賀之裡這處風景名勝的贊譽原來是這樣得來的。真是遊玩的好去處,想來一直是好評如潮。現在是要我做什麼?回去後給親戚朋友推薦?保持沉默?還是說我根本就别想回去了?”
“嗯?”
服部半藏裝模作樣地挑起一邊眉毛,好像沒聽懂他的話一般,依舊得意地笑,“啊,您是不是誤會了?您覺得在下是來做一些黑店勾當,忍者髒活的?覺得您的評價偏頗,就要來采取點強硬手段讓您改變想法,是這樣?”
“不是嗎?”
他反問。
“哦當然不了,您可是花了錢來這的客人,伊賀之裡可是當地的招牌景點,在下可是個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我總還得顧忌我們家祖傳的名聲呢,即便姓氏改來改去。”男人居高臨下地望着他,燈火映照蠟黃的面孔,以及微笑,“當然啦,您今天的話我确實是聽到耳中了。但如果客人有意見,那麼商家應該從自身找問題,對自身的服務态度做出檢讨與整改,不是嗎?”
“所以呢?”
莊無生冷冷地問,想從這堆廢話中弄清對方來意。
“所以,我注意到今天我們的活動安排,不論是原定的參觀,還是應您要求安排的試合,都沒能令您滿意。我知道您的預期是什麼,您來到這裡的目的為何。您想看真正的忍者,和真正的忍術,體驗真正的戰鬥?”服部半藏望着他,以高素質水平,保持服務業工作者應有的自信微笑,用導遊慣用的耐心語氣對他解說介紹,“很抱歉,出于大衆安全和旅遊可持續發展的角度,那些項目不能面向全體遊客開展。但作為遠道而來的貴賓,您的意見我們必定重視,您的願望我們也必定盡力滿足。”
“所以呢?”
莊無生感到煩躁,直到現在還要說這樣的場面話,到底是想怎樣?
“您今天晚上錯過了我們的夜戰表演啊,那可是很不錯的,雖然恐怕您看了也又要失望,但那總歸是一場不錯的演出。造假也造得和真的一樣。”
“所以?”
“所以,作為彌補,今天晚上我為您準備了另一個‘貨真價實’的活動。”
成語的咬字端正如同嘲諷,禮貌的微笑與和藹的語氣也是僞裝。服部半藏的目光中閃爍跳動的火苗,兩排牙齒咬合在一起,如黑夜山林潛伏的野獸,“沒有解說,沒有演戲,沒有藏招,也沒有模棱兩可的裁判,完全真實。為您單獨呈現,伊賀之裡的特别節目:與忍者厮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