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頭往下沖着她的臉頰,很細密的水珠均勻鋪灑,帶走了眼眶裡很輕微的淚。
不算難過,但她忍了一路,隻有在這時才敢落下。
她很難不覺得丢臉,能夠維持在他面前的體面已經用盡了力氣。
原來做足了心理準備,也很難避免失落。原來即使行動前就已經知道結局,但隻要有僥幸心理作祟,這不必出現的難堪便會冒頭。
果然,感情不像是工作,沒法做到越挫越勇,被冷水一潑,短時間内她需要喘口氣,不太想看見他那張不近人情的臉。
可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他是高山上的雪、高空中的月,所以才能夠毫無忌諱地數次幫她,不帶任何绮念。
但她做不到,她膚淺,所以才無法抑制胡思亂想,錯把這種靠近當成可以冒犯的許可證。
樓銜月洗到皮膚微微發皺,終于裹着浴巾換好睡衣。
屋内聊天仍舊熱火朝天,原來是娛樂圈出了個醜聞,當紅的男明星騷擾素人的聊天記錄被曝光,他不僅沒有道歉,反而發了聲明說這是“你情我願”。
“現在都什麼年代了,怎麼還會有這種傻/逼,把女生的任何舉動都當成那方面的意願?”室友嗤笑,“對他客氣有禮是勾引、對他冷臉拒絕是情趣,不要太自信。”
“估計娛樂圈這一套玩得太花,所以任何道德倫理在他們面前都不作數。我聽說拍戲時,那些劇組夫妻搭上的方式,就是從給你講戲開始的。”
“都怪這些人,好好的‘培訓’、‘學習’、‘幫助’之類的優良品質,現在都蒙上了‘有所圖謀’的濾鏡。”
室友的嫌棄溢于言表,“你們不知道,我上周在課堂上幫個男生交了實驗報告,結果居然被發了消息說他有對象了,讓我注意尺度。我去他的尺度,我要是能看上他我倒立寫作業!”
她們頓時笑得捧腹,“小月呢,你實習公司有沒有這種人?”
樓銜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有很差勁的,但也有很正人君子的。”
“怎麼算正人君子?”
她看上去隻是在打比方,臉上的笑很自然:“大概是,對他而言,任何照顧都不過是舉手之勞,不該被解讀成‘暗示’,又或者得到‘償還’。”
樓銜月說給了自己聽,聽進去,所以在睡前查看手機時,沒有對他那句“到了沒”多想半秒。
他其實大概誤會了,她今夜會這麼做,并非是他的那幾次指導給出的錯誤引誘。
她完全出自于本心,想靠近、想了解、想被他多看幾眼、想要和他重新走一回下班的路,感受他近處的氣息。
她的喜歡,源自于他的“正人君子”,又因此而折戟。
樓銜月打字時心如止水:“到了,麻煩商總了。”
她沒想過會被回複的,但那條消息應當是立刻被看到,下一句話在熄屏前跳出來:“以後少去這種地方。”
樓銜月的手指放在鍵盤上,許久沒有動作,屏幕自動熄滅,昏黃的夜燈下,她看見自己平直的嘴角。
一點怒意,還有一點酸楚,都很微弱,但揪着皮肉。
是以,這串字打出去的時候沒有猶豫:“商總不也經常去?”
“我和你不一樣。”
樓銜月要笑出聲,那根理智的弦在經過這麼久後,難以忍受地崩斷,讓她不分青紅皂白開始遷怒:“有什麼不一樣?難道商總也是那種有刻闆印象的人,覺得我一個女生不該去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
“又或者,您覺得我無法獨自處理危險,是那種不懂得自我防禦、隻會在原地等人來施救的人?”
她字打得噼啪作響,不給他反駁的餘地:“我澄清一下,今日您出手時,我都差不多解決好了。我沒做錯事情,我不會怕他,我能夠理直氣壯反抗,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她在他面前那樣惶恐,是因為上下級的鴻溝、是因為她怕自己的心思無處遁形,但這不代表着,她在遭遇不懷好意的言語侵/犯時,還會坐以待斃、隻會趴在桌子上哭泣。
樓銜月差點要把手機摔進枕頭裡,不再去看這些讓她難堪的話語。
手機震動,她賭氣般不去理會,将被子蒙過頭。
但過了半晌,那震動再度響起,一聲、兩聲。
樓銜月在床上左右滾動一圈,一邊唾棄着自己的意志力不堅定,一邊很誠實地重新解鎖。
真的是商時序發來的消息。
從第一條開始,她的目光就定住。
他說:“我知道,所以,我說‘做得不錯’。”
頭發上有道觸感一閃而過。樓銜月閃電般想起出了酒吧後他确實說出口的誇獎,她怔住,随之而來的懊惱湧上心頭。
人果然不能口不擇言、失去理智。
怎麼會忘了他的态度,然後輕而易舉被一句還沒弄懂意思的話所激怒,自顧自地想象他有多可惡。
再往下,商時序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沉默,又發一條:“對不起,是我措辭不當,這并非我本意。”
他此時還如此彬彬有禮,進退得宜,樓銜月眼眶濕潤,意識到她剛剛的忽上忽下真的隻是自作多情。
他越是沉着冷靜,她就越能明白。
他的句子停在了最後一條:“你的确不應怕他,因為你沒做錯,但你也應當知道,在學會全身而退的本事之前,勇氣并不會成為武器,更不該是你的依仗。”
後半夜。
商時序從酒吧推門而出時,鄭向文已經醉氣熏天,站都站不穩,還非要朝他豎大拇指:“還得是我們二少,那混蛋估計怎麼都想不到,自己居然真被起訴了,有這一遭,他絕對吓破膽、再也不敢亂來。”
其實若隻是今夜的舉動,确實不能被追究責任,但是商時序料想他既然敢如此大膽娴熟,平日裡的受害者應當不止樓銜月一個。
果不其然,跟着團建的那一桌就有兩個女生被他持續圍堵、不間斷信息騷擾,有這些證據在,足以令他接受一定程度的處罰了。
商時序拍了拍鄭向文的肩膀,送他上了車:“感謝。”
多虧他一并協助,不然還真沒有這麼快了事。
“說什麼呢,我也很有正義感的好不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大吼一聲,幸好車門及時關上,那走調的歌曲估計會傳到大街小巷。
商時序仰起頭,輕輕呼出一口氣來。
手機上,和樓銜月的對話已經結束,她向他道歉,又道晚安。
天空中,圓圓的月亮挂着,散發出明亮又柔軟的光芒。
原來今天是滿月。
商時序不知看了多久,又多少次想到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