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中加急查探安親王,殊不知有人也正加急了對我下手。
閩州水師之亂被平叛,算到如今,不多不少正好五日。
安親王帶着一隊人馬與諸多賞賜,風風光光回了封地。作亂的叛軍及其将領,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可這事兒還沒結。
這日金明殿上,數十名臣子,竟聯名上呈抨章,舉劾一人。
正是鄙人。
他們細數了我入朝堂以來,目無尊上等十條為臣之過,懶政亂政等十條為官之過,驕奢淫逸等十條為人之過,将我批得體無完膚。看來這回,他們是鐵了心要逼皇上數罪并罰,處置我這大蠹蟲。
令我心寒的是,抨章之上,還有賀蘭鑒的署名。
更令我心寒的是,他是帶頭想要扳倒我的那個。
“此乃文武官員同商共議之事,萬望陛下體恤臣下之心,肅清朝佞。”
一字一句,從他嘴裡說得不卑不亢。
皇上将抨章看得仔細,目光之銳利,仿佛要透過紙頁,看穿我這個人。而後他“啪”地一聲阖上奏章,隻說了簡簡單單一句話:
“即日起,革去裴然尚書令之職。”
我垂首跪于地,等着後邊的發落。
衆人皆屏息凝神,等着裴然下場如何。
然而,皇帝沒再開口。
殿内已沉寂了太久,我不得不猶豫着應道:“臣……遵旨。”
革職這事兒可大可小。往大了講,這後頭便是抄家入獄秋後問斬,往小了說,革職還可戴罪辦事。
看陛下這意思,絕非要我家破人亡。
不曉得聯名責劾我的那些人,又有何感想。
于時隻見賀蘭鑒上前二步,正聲道:“陛下,臣還有一事相求。”
“愛卿請講。”
我以為,他心有不甘,欲請陛下重責我。
“裴大人過失如此,乃禦史監察失職。臣自請出離禦史台,全憑陛下發落。”
“賀蘭大人不可!”我自己都還沒個着落,頃刻又為他人心急如焚,“陛下,賀蘭禦史向來仗義執言,秉公無私,不曾包庇奸佞或欺瞞君上。臣之過乃一人之錯,望陛下明鑒!”
“夠了。孰是孰非,朕自有定奪。”
我倆悻悻退回。
見事态如此,其餘想扳倒我的諸位,再怎麼不甘,皆識相噤了聲。
酷暑時節,金陵城内已有三十餘日不見雨點。
澆一瓢涼水于土中,幾乎可聞“滋滋”炙烤之聲。轉眼水漬無影無蹤,已化作一縷青煙升了天。
就像我,銷聲匿迹于朝野之間。
自從我被革了尚書令之職,便一直留在家中自省。皇上沒說見我,也沒說不見我,倒像是把我這個胡作非為的皇外甥給忘了。
而我卻不敢忘皇舅的密令。
提防安親王。
我身在金陵裴府,日日對牆反省,隻能靠在閩州安插的幾處眼線知悉情報。
前些日子還巴結着我的讒谄之輩,見我如今失勢,便不來觸黴頭;昔日尋歡作樂之伴,也怕受我牽連,頓時沒了音信。
府中樂師歌姬舞女盡散,隻餘寥寥幾人侍候。日光炎炎,裴府門前卻冷落如斯。
幸而院裡阿貓阿狗都還在,不似人那般勢利。
這日我正屏息從沙土堆裡鏟貓糞,忽聽聞牆角處草叢窸窣作響——我的愛犬萬事通,自狗洞外擠進來,嘴裡還叼了塊布帛。
“你又扯了哪家姑娘的裙角?”
我質問道。
萬事通乖乖伏低身子,尾巴卻搖得歡。
我走過去,從它嘴裡取下布帛,驚覺這裡頭還裹了封信。
打開一看,果然是從閩州來的密信。
趁兵将調換之際,我的人混入了水師營中,查探到先前平叛時被毀的炮艦裡,竟有不少為東瀛所造。
信裡還畫了朵花的圖樣,正是東瀛船炮上的标記。
我将信舉過頭頂,對着朗朗青天,眯起眼仔細端詳。
紙上這朵花平平無奇,我卻好似在哪兒見過。
萬事通狗狗祟祟繞到沙土堆旁,想去刨點貓糞嘗嘗味。
這次,我卻顧不上制止它——
徑直跑入書房,入眼是架上一盆臯月杜鵑。
花已不似當初賀蘭鑒贈我時開得那樣好,稀稀拉拉地落了大半,餘下幾朵也隻是蜷了邊,強留枝梢罷了。
畢竟時節是過了許久,再肥的土,亦留不住芳華。
我并非來賞花,而是頗為急切地将花盆舉了起來。
我記得不錯,彩陶盆底,正有朱砂點就的花樣,與那封密信之中所畫,無甚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