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器乃東瀛所造。
日暮時分,我抱着盆枯敗的杜鵑,敲開了賀蘭府大門。
賀蘭鑒顯然剛從宮中回來,還未更換衣裳,着一身官袍與我相對而視。
“行逸,這花怕是不行了!”
我苦着個臉道。
他面上閃過一絲驚詫,目光落于殘花,擰了擰眉,“可是為日光所傷?”
我點頭。
他接過花,鎮定道:“莫急,且先随我來。”
我一邊走,一邊将緣故告知:“今日侍從将花草搬至院外,竟忘了收回。此花嬌貴,一日曝曬下來,已形近枯木。我怕其虛不受補,遂不敢貿然施水,隻好來尋你……”
“還有救。”
賀蘭鑒将花置于中庭,命人取來修枝刀,簌簌幾下便除去了多道花枝。又差人搬來個大盂,在裡頭裝上水,将花盆浸入其中。
“過了這一宿,它該打起精神了……”
他像是對我說,又像喃喃自語。
我望着眼前這棵幹癟矮木,想起它以往容貌,實在覺得委屈了人家。
畢竟是我,狠了心讓它在毒日頭下曬了許多時辰。
否則以我現在身份,如何找到借口,突然來見賀蘭鑒?
他察覺到我複雜神情,卻會錯了意,“你若不喜它如今模樣,不如就使其留在我這兒……”
“不可,你贈我的東西,就算真成了枯木,也得擺在屋裡以逢春時。”
“我的意思是,”賀蘭鑒頓了頓,看向我,“府上還有株臯月杜鵑,名曰展顔,花開二色,很是稀奇。若你不嫌棄,可帶回欣賞。”
“美意我且收下,得以一睹芳容已是有緣。”
我知他喜靜,府裡不常聚賓客。但若那人對花草盆景感興趣,他是不吝相邀的。
果然,賀蘭鑒聲調都變輕快了些:“請!”
待見到那傳說中的“展顔”,我才悟得此名之妙。
其葉凝翠,其花異色。紅英似火欲燃,白芳迎風弄影,一濃一淡相偎相應,恰似一點靈犀渾然天成。賀蘭鑒又将它照料得極好,花葉毫無衰敗之象,更令人眼前一亮,不禁展顔贊歎。
“真乃極品!不知何地能産出如此珍貴之物?”
“此物乃他人所贈,原出東瀛,幾經輾轉到了我手上。”
“在你手上能如此鮮活,也不枉它漂洋過海這一路艱辛。”
賀蘭鑒沒有瞞我,這花确實産自東瀛。他贈予我的那盆,亦是東瀛臯月名品。
那又如何?
幾株花,和閩州水師所用的戰艦火炮,怎不可皆來自東瀛?
他坦坦蕩蕩,未必有何不妥。
我暫擱下心頭疑慮,見天色漸暗,告辭道:“時候不早,我得走了,免得讓人瞧見後拖累你。”
眼下我是被革了職的,賀蘭鑒是帶頭舉劾我的人,按理說我倆不可站在一塊兒,也不會站在一塊兒。
若不是為了救花,我也尋不出什麼借口。
賀蘭鑒微微皺眉,“行得正坐得端,何懼他人之說?”
也是,賀蘭禦史作為清流中的清流,怎體會過被污泥沾滿身的無奈?
我苦笑:“賀蘭大人正直,非我所能比……”
“不然裴大人怎會被革職?”
……
我改口道:“汝之刻薄,亦非我能比……”
“裴大人就不要與我賣可憐了。人人心裡都清楚,陛下晾着這事,是在等你将功贖罪。假以時日,你仍可官複原職。”
“那——你希望如此麼?”
在我滿心期待裡,他輕輕搖頭,溫和而清晰說道:“日後你東山再起,我必再上書,為朝廷攘除奸佞。”
“你就這麼看不慣我?”
他微不可聞地歎氣,“處之,你要是不入仕途就好了……”
我想了想,說:“不成,那我就沒法時常在金明殿上見着你了。”
夕日落山後,天黑得愈發快。
此時周圍花樹已混沌成一片暗沉沉的斑斓,随風送來幽香陣陣。我看不清他臉上神情,隻記得他靜默良久,一雙美目在微光裡忽閃忽閃,而後避開了我過于真摯的眼神。
“天黑不好看清路,裴大人是該走了。”
“哦……今日多謝你。不必送了,告辭。”
“告辭。”
相對行禮時,不知是小小飛蟲,還是他衣帶,輕輕柔柔拂過我手背。
我聽見個聲音,在心底響起:
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