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長衍虛弱地躺在榻上,昏迷着也沒展平眉宇。
兩人離開側室,回到正堂。
同齊檀道君談完族中的事,紀宣塵頓了頓,“伯父,真要讓他孤身離開嗎?長衍他,并不願走。”
“這十年我閉關療傷,已經耽誤他許久了。本是有緣,又見他天賦出衆,故而收他為徒。隻是,我如今沒有餘力教導他了。”話音剛落,随後便是齊檀道君深重的歎息。
聽聞齊檀道君名為紀原,向來潇然于山水之間,後來停下腳步肩擔家族責任時,恰好收留了紀長衍。
靜默待在紀長衍身旁,沈明蕖托腮沉思,紀長衍遇到的也不全是苦難。
細細談論之後,紀宣奕拱手道别,“終究還是伯父思慮周全,侄兒先告退了。”
“去吧。”紀原站在燭火下朝他揮手。
目送紀宣塵離開,紀原繞過石屏回到側間,氣氛莫名凝滞。直至确定四周再無閑雜人等,紀原銳利的眼神朝她望來。
“聽了許久,道友總該現身了,何必見外。”
訝然睜大了眼睛,沈明蕖沒料到就算用上了紫璇珠還會被發覺。她猶豫地絞着雙手,思忖對方是否在詐她。
見她還未現身,紀原繼續道:“沈小道友?”
暫時抛卻所思所想,沈明蕖毫不扭捏地收回隐身術,恭敬行禮,“齊檀道君,久仰大名。”
紀原對面前的後輩笑了笑,“我知你是為長衍而來的,可願與我談談?”
微微擰眉,沈明蕖點頭應是。
“随我來。”
穿過幾扇門,坐在書房裡的案桌前,齊檀道君紀原有條不紊地開始烹茶。
縷縷霧氣騰起,模糊了視線,沈明蕖垂眸,等待對方開口。
紀原清了清嗓音,“實不相瞞,我有一事相求。”
“晚輩惶恐,道君但說無妨。”沈明蕖腦中閃過千萬般想法,臉上依舊淡定知禮。
“我想請你與長衍同去藥王谷,為修複他的丹田一事。”紀原懇切道。
想也沒想,沈明蕖問道:“為何?又為什麼是我?”
紀原溫和解釋道:“十多年前,我曾為長衍蔔過一卦,卦象顯示他命途多舛,難以善終。可我前幾日再次為他算卦時,卻有了變數。而這個變數,是你。”
也就是說,她幼時的命格與紀長衍還未有關聯。大概是因為五歲之前,她的神魂與這個世界隐約有排斥之意。
“而且,”紀原補充道,“我時日不多,已無法庇佑他。長衍性子冷,很少有合得來的人。”
很像擔憂的老父親,在臨終前托孤。
将信将疑地聽着這段話,沈明蕖眉眼低垂,“道君就不怕我另有所圖,對紀長衍不利。”
朗聲笑了笑,紀原神色莫測,“我相信沈小道友不會的。”活了這麼多年,他總歸有幾分看人的本事,何況眼下對她并非全無了解。
“方才道君說,自己命不久矣,難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真是個沉重的話題,沈明蕖委婉詢問。
“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能活到如今,我也算不妄此生。”紀原笑呵呵的,并不放在心上。
“無法改變命數,道君便豁達接受。晚輩佩服。”沈明蕖真心實意地感歎。
茶葉沉浮,齊檀道君将滾燙的茶水倒入杯中,推給沈明蕖,“我曾到訪玄清宗,遠遠一眼看過你父親的姿容。宗門着實是鐘靈毓秀之地,人才輩出。”
清香彌漫,沈明蕖盯着淺色的茶水,“道君與宗門哪位師長相識?”
紀原極有耐心地回答:“并無,隻是順道和友人去逛了趟而已。”
“多謝道君解惑。那,修複丹田的辦法可有眉目?”沈明蕖緊接着問道。
“相信藥王谷會給出答案的。”紀原自是期盼紀長衍能恢複,方才不辜負他的天賦。
起身微躬緻意,沈明蕖鄭重地承諾,“好,我亦有所求,定會陪同紀長衍同去藥王谷的。隻是,什麼時候出發呢?”
“怕是要等些時日,還未安排妥當,麻煩沈小道友等候等候,可要在紀府住幾日?”
“不必,”沈明蕖行禮告辭,“我該走了,往後會常來紀府的。”
跨過門檻前,沈明蕖忍不住回頭,“道君是何時發現我的?”
紀原站起相送,“你進入院中時,就有察覺,直至踏進屋中便肯定了。小道友慢走。”
“叨擾了。”
送走訪客,紀原強撐的臉色瞬間變得灰敗。幾個月前,他本以為可以痊愈,沒想到最後功虧一篑。他被反噬的疼痛折磨着,卻也比剛開始的狀況好一些。
這場劫難,他沒能跨過。
***
翌日,紀府。
明亮的白光驅散了黑暗,紀長衍悠悠睜開眼醒來。一瞬的恍惚過後,他才看到站在榻前的師父。
“師父。”紀長衍正要起身施禮,卻被按住。
長歎一聲,紀原吩咐道,“你先洗漱吧,穿戴整齊後來書房找我。”說完便推門離開。
理好衣襟,紀長衍一言不發地走向書房。無論願與不願,他直覺自己要離開的事已成定局。
“師父。”紀長衍行到書桌前,躬身作揖。
将芥子袋遞給紀長衍,紀原示意道,“嗯。長衍,坐下吧。這裡面裝的是丹藥和一些法器,你拿着防身吧。”
紀長衍的臉色刹那間變得煞白,“師父,我不願離開。”
“你向來敏銳,就算我不說,你也能察覺到。終究是隐瞞不了,現下詳細說與你聽。為師在閉關時出了岔子,又牽扯出陳年舊疾,現下已經是無力回天了。”
與猜測的相差不遠,但紀長衍發現自己此刻還是難以接受。
“昔年周遊四方時,曾到過藥王谷。谷主與我有舊。”紀原将書案上的信封推給紀長衍,“你帶着這封信去藥王谷,尋求修複丹田之法。”
痛苦地閉起雙眼,紀長衍詢問道:“師父,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外人多覺長衍冷清冷性,相處之後才知他深植于心中的真摯,紀原感歎自己能遇上這樣好的徒弟。
“沒有,藥石無醫。走吧,長衍,出去闖一闖吧。”紀原打破紀長衍的幻想。
猛然跪在地上,紀長衍哽咽道:“讓我留下吧,至少在最後這段時間别趕我走。”
紀原走到窗邊,沉默着撫着胡須,最後妥協了,“好,隻是,兩個月後你必須離開這裡。無論我在與不在。”
“起來吧。我為你尋了一位同伴,也許你認識,到時你們會見面的。”紀原擺了擺手,示意他回去。
“是。”紀長衍聞言面上并無其他反應,溫順地拱手告退。
茫然地走出書房,寒氣霎時攏住他,紀長衍卻像是感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