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時也迷茫,但更恐懼。眼見天子面前刀光見血,更不能讓女兒無端被牽連,他想攔住女兒,女兒卻無視了他。
“元校尉。”她反問元肅:“今天你真的做出這驚天一舉,他日史書要怎麼記你呢?況且聽聞路正谏曾被推舉為文人之首,你虐殺他豈不是寒了天下士人的心?這樣做豈不是在給丞相招怨?”
“公主殿下。”路曲平靜地說:“臣心甘情願,以身飼獅,殿下不必為臣費心。”
沈星瀾道:“是麼?可我不願意見到殺人,尤其是在這宮内,在這武功殿前,有損大周福德,也有損我的福德。”
她伸出手來,褪開衣袖一角,細細的手腕上纏着一串細密佛珠。
“這是我十歲那年意外後,父皇在高僧那求來的,不僅如此,父皇還帶着阖宮上下日日禮佛、日日祈禱,從不敢有一日懈怠。我有時再想,縱使禦醫們醫術高明,但那樣的重傷,就算華佗再世也難挽回,我能活着,大概真是佛祖保佑吧。”
“元校尉,之前我和你說,我想好好活着,并不是騙你,我才剛過及笄,有什麼比活着更重要的嗎?父皇為我每日禮佛也好,娘娘們為我放風筝祈福也好,都是在為我攢功德。今天他們因為我而死,我還有什麼功德可言呢?元校尉,這些話你還記得嗎?”
元肅當然記得,他的目光冷着,臉卻已經扭了過去,“公主,這些話你還是收起來吧,社稷之争,向來如此,家父為國盡心盡力,而他們卻一心動搖國本!他們甘願赴死,那我就得成全他們!”
朱目深罵道:“元肅!你颠倒黑白!”
元肅的目光冷得像刀子,掃過怒目相對的人群,略去無數投在他身上的厭憎的目光,舉起手腕,就要讓人将籠門打開。
“慢着。”
沈星瀾摘下佛珠挂在指尖,她合掌狀似禮佛:“父皇如此辛苦才求來的福德,元校尉真的不在乎嗎?就算你不在乎,丞相他也不能不在乎,我有什麼三長兩短,他還有其他合适的儲君人選嗎?”
元肅挑眉:“您是在威脅臣嗎?”
沈星瀾頓了一下,繼而有些奇特的笑意勾在嘴角:
“若我說不是威脅呢?你不是為我考慮 ,你是在為你父親考慮。”
“想來丞相絕不希望看見今日的場面,否則,為何隻有你出面,他卻不來呢?”
元肅斜斜地睇她。
兩廂對視,他眼裡還冷着,她的笑仍舊奇特。
便像是被她看出什麼來,元肅的眼角略有抽動。那雙不算天真的狐狸眼在他臉上掃過,精準無誤地将他的默然掃入眼底。
沈星瀾閉上雙目,合掌靠近唇前,薄唇輕啟似在親吻掌間纏繞的佛珠,光澤溫潤的佛珠映照着她蒼白的臉蛋,在她額間打上一束柔光。
瑩潤暗紅瑪瑙佛珠中镌刻的蠅文如水中倒影,在那光泊中徐徐流轉。
這一幕,如此虔誠。
……
路曲沒想到自己竟有機會,近距離觀察皇帝的獨女,這位封号宣平的小公主。
在武功殿外時,劍拔弩張,生死之間,他隻略略瞟過宣平公主,知道她是個坐在輪椅上虛弱蒼白的女孩,現在這個女孩坐在樹蔭下,臉上的日光被樹蔭切割得斑駁,他才能細細看她。
宣平公主長得很好,像皇帝年輕時的模樣,隻十分清瘦,像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然而當她烏黑的眸子掃過來時,沉吟的神情又顯得異常肅穆,那瓷娃娃的形象就在路曲眼前煙消雲散。
路曲知禮地沉下腦袋,避諱公主。
他歎:“公主,你不該這麼做。”
沈星瀾卻點頭:“我确實不該這麼做。”
路曲道:“縱然救下臣,也改變不了什麼。”
沈星瀾還是點頭:“确實改變不了什麼。”
“那您又何必堅持勸臣?”
沈星瀾笑了,卻不是開心的笑,這一笑裡盡是無奈:“我勸不動你什麼,我也不是來勸你的。”
路曲不解地看向她。
沈星瀾歎道:“我隻是,不想讓你們去死罷了。”
司隸從事馮昌作為元肅的下屬,此時也有點焦躁不安。
“大人,這事情是不是得謹慎點?”他湊近元肅:“不能讓公主一個人和路曲呆一處。”
遠遠望着樹蔭下的兩人,元肅卻一點也不緊張,聽到下屬提醒,他淡淡說:“無妨。”
馮昌還是不安:“路曲剛出牢獄,形狀驚悚,不似人樣,公主可别被他當了刀子使!”
元肅一眼掃來,馮昌立馬把後面的話憋了回去。
“無妨。”元肅重複。
她怎麼會被人當刀子使?
她與他不同,她的心眼多,總有她的道理。
忽覺日頭刺眼,他又擡了手腕遮目,天邊雲端下正有一個黑點搖搖蕩蕩,若隐若現地似有一線牽引。
是隻風筝。
元肅暗暗抽氣,緊了緊拿劍的手腕,将一股熟悉的鑽心的痛苦壓回心底,碾碎了揉爛了,埋上黃土,壓進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