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是不想讓你死罷了”,聽起來很像一句廢話,甚至沈星瀾自己也覺得她說的不過是一句廢話。
但是她說:“我不想讓你們死。為了大周,為了父皇,你們也不該死。”
路曲道:“正是為了大周,我才要死。”他帶着隐隐地诘問:“公主,你可知元歡為什麼要立你為儲君?”
沈星瀾沒有回避:“他想要讓我當他的媳婦或者兒媳婦,生下他們元家的後代,讓大周順理成章地改朝換代。你想說的是這個,是嗎?”
路曲有些訝然。
他道:“他想做前人不敢做的事,做前人想不到的事。”
沈星瀾點頭:“是的,他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死活。又或者,任何一個傀儡皇帝都很難善終,隻不過他選擇了我。”
路曲更訝然。
他沒想到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少女,竟然回答得如此幹脆。很顯然,她的處境、她的命運不可能是她的父皇告訴她的,分明是她自己悟出的。
她對這一切,明明都很了然于心。
路曲放低聲音:“那為什麼…”
沈星瀾卻岔開話題反問他:“聽聞路正谏在牢獄裡這麼多年,并無閑着,倒是看了很多書?”
“聖人言,溫故而知新。”
“那路正谏可否回答我,一個無權無兵沒有威望的人,要如何鬥得過曾為朝廷打下半壁江山、掌握兵馬大權的人呢?那些史書上,有能勝利的君主嗎?”
路曲沉默。
他不是沒有想過,要如何破局,他在牢中想了這麼多年,隻想出一個答案:縱使無力回天,也要以死報國!賊臣就算上位,也要被天下人的吐沫星子淹死,被史書上記上一筆亂臣賊子!
這就是唯一的出路!
他說:“那也不能輕易認輸,天下人心中,都隻認周室。”
沈星瀾道:“亂臣可以等一代人,但不可能一直等待,早晚有一天,要邁出那一步。今天他用這一招,隻不過想做的漂亮些,可若将他逼急了,當街弑君又有何不可?你們,能阻止他嗎?”
路曲攥緊了拳頭:“不!并不是這樣!”
可他對上沈星瀾的目光,那目光十分溫柔平靜,卻像漩渦,将他胸中的疾風驟雨都吸了幹淨,于是他的氣勢、他的決心洩了許多。
“若我不做儲君,你們還有其他人選嗎?”
她緩緩四顧,如在尋覓:“沈家的人,嬰孩也好少年也罷,可有願意出頭的?他們的父母可有忍心将孩子放到那個龍椅上的?”
“路正谏,你可能找到這樣一個人?”
路曲的拳頭握得更緊,他分明想義正言辭地駁斥,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自六十年前那次亂世,大周先内亂再被侵,丢失了北方的許多疆土,玄帝逃到南方才躲過一劫,更别說其他的藩王。現在并不是找不出一個能過繼的旁系子孫,但這個燙手山芋沒人想接,俱躲得遠遠的,害怕“大餅”落到他們頭上。
實在是可悲啊。路曲隻能歎。他們怎麼就想不到,若改朝換代,他們這些宗親又豈能再過逍遙日子!
須臾,他問:“公主,你不怕嗎?”
“怕的。”沈星瀾十分坦誠:“當初聽說要來京都時,我整夜整夜失眠,我自然是怕的。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本不該怕的,但我還是很怕很怕。若有可能,我真的隻想好好活着。可我不想讓你們去死,去做這無畏的犧牲。”
“這不是無畏的犧牲。”路曲搖頭。
沈星瀾道:“可你們出入仕途明明可以為百姓做很多事,縱使龍椅上坐的不再是沈家人,但百姓卻仍是百姓。你們這些有才有德之人一批批地去死,為了所謂的忠君去死,卻沒有一個俯身看看底層百姓。你們死了,青史留名,死得其所,但元歡仍會篡位,他不能,就讓他的兒子來,他的兒子不能,就讓他的孫子來。仗打了一遍又一遍,賦稅徭役加了一層又一層,卻沒人再能出面阻止他們。我學識淺薄,比不得你們這些讀書人,我隻覺得,這不是聖人說的,民貴君輕。”
柳枝搖曳,沈星瀾伸手抓住其中一枝,拽下一片青翠柳葉,放在日光裡細細看它的葉紋。
半晌,路曲搖頭苦笑:“公主勸臣,可真是浪費了時間,臣已在牢獄,能為百姓争些什麼呢?這條爛命,倒不如今日以死全大義。”
沈星瀾道:“元歡這麼多年都沒殺你,一定有他的道理。正如朱祭酒世家出身,元歡也要讓他三分,他也一樣顧忌着你的名氣。我有直覺,若你不死,也許有一天他會再記起你的。”
她突然擡起臉,含笑注視路曲:“一個受牢獄之災,不知哪天就會被拉出去問斬的人,為什麼還要日日看書,十五年來從不懈怠呢?”
“我想路正谏不到萬不得已也是不想死的,沒有什麼比活着更重要了。”
沈星瀾看着他:“路正谏,我同你說這些……希望你能出面勸說朱大人等人。”
路曲哈哈一笑:“殿下命我勸他們?他們是為國行事,豈是我能勸得了的?他們要跪也好,要求死也好,不僅殿下您幹預不了,就是陛下,也未必就能幹預。”
沈星瀾橫眉而視,聲量陡然升了個度:“難道你就真的願意看他們去死?路正谏,難道你還看不明白?元歡勢在必得,若有必要,他不在乎在朝堂再來一次清洗,到時這些大臣又拿什麼反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