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輸急得直擰她腰，攬風身子一扭，躲到了花燈架後。
侍女們互相調笑，誰也沒注意到沈星瀾目光拉遠，望向了河道那頭。
粉蓮綠荷堆積處，侍女們口中編排的那人穩穩地立在岸邊，長身玉立、頭發墨墨，玉簪束發腰佩玉帶，脫下官袍勁裝換上紫金襕衫，一身的戾氣褪了，花月下反襯出貴公子幾許翩翩風度。
他手上拿着一隻水鴨花燈，悠然而立，眺望河面。燈影裡側過臉龐，星月入眼，山嶽入魂。
他也看到了她。
元肅略一猶豫，朝她這邊走來，手中的花燈悠悠地擺動，水鴨嬉水般啄弄他身前搖擺的葵花玉佩。
“我還想着過幾日登門道謝呢。”沈星瀾對他莞爾，語氣自然地好像兩人已經相熟似的。
元肅道：“做臣子的本分罷了，換了任何人來，都定保殿下無恙。”
沈星瀾問他：“你的傷怎麼樣了？有用李神醫的藥膏嗎？”
元肅浮起淡淡笑意，語帶調侃：“殿下給的怎敢不用？每日三次，從無疏漏。”他擡擡拿着花燈的那隻手臂，“早已好了。”
“那我就放心了，之前還有些擔心。”
元肅挑眉：“怎麼？殿下是擔心臣死了呢，還是擔心臣不死呢？”
兩人之間是君臣，又互為對立，這樣的關系，可以是生死之交，更可能是你死我活。元肅這句玩笑話，倒有幾分真心發問。
天邊的月牙兒彎彎，勾彎了沈星瀾的眉眼，她啟開朱唇毫無拘束地咯咯地笑，笑得一钗累金絲斜鳳輕啄雲鬓。
“你這人。”她咯咯笑道：“這大好的日子，說什麼死不死的。你要是真的死了，我就真是大罪過了，丞相可不得将我生吞活剝了。”
她又一次掌心合十：“我可是每晚都在佛祖那裡為你祈福呢。”
元肅似有似無地低低哼笑。
沈星瀾問他：“元卿怎麼一個人在河邊，也不和大家一起玩樂？”
元肅皺了唇角，語露不屑：“沒什麼可玩的，甚是無聊。”
元肅在她面前每每這副目下無塵的模樣，實在令人有些無奈。
沈星瀾想起他救她時截然不同的溫柔神态，又想起這段時日他憑着聖旨正大光明地搜羅各位官員“罪證”的舉止。回憶中的元肅叫人難以捉摸，眼前的元肅也在光影交錯裡模糊了面龐。
“想來元卿隻愛談國家大事，猜燈謎、放煙花這些自然是不入你的眼啦。”沈星瀾拿着團扇遮臉，隻露出一雙狡黠眼睛來，“元卿在這兒無所事事，也不離開，莫不是等着燈會結束要去各家上門抓人？”
元肅挑眉：“若真是呢？”
“那可不行，今日是我及笄的日子，舉國歡慶，可不能被你破壞了。”沈星瀾半真半假地請求：“隻請元卿忍耐幾日，讓大家都過個好節吧。”
“這說的倒像我是什麼洪水猛獸。”元肅揚出一抹笑意：“皇太女有命，臣還敢不從嗎？”
沈星瀾擲了團扇，無奈落寞裡多了些心滿意足，“那便說定了。”
元肅道：“說定了。”
又一波花燈落了街邊，沈星瀾看向元肅手裡的水鴨，好奇問：“這看起來倒是精緻，是誰做的？”
元肅道：“街上随手買來的罷了。”
這是元肄買來送給于荟的，本以為于荟不能起床動身，閑在家裡聽着外頭的熱鬧難免寂寥，元肄才預先買了幾隻，不想于荟堅持想來，于是元肄将剩下的花燈硬塞給了二弟。
元肅無奈，拿着這小小的水鴨花燈無所事事，隻想等着盛會結束一把扔了，各回各家。
哪知，看到了岸邊的少女。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煙花絢爛中、燈影斑斓裡，窈窕身影輕輕托起一隻繡船花燈，放在手中細細觀賞，她側顔婉麗眼波流轉，星月在她臉上點了一粒淚痣，就忽而迸亮整張芙蓉面龐，盡镌刻入元肅的眼中。
于是水鴨花燈留在了元肅手裡。
此刻沈星瀾擡起善睐明眸，眉目如圭筆描畫，她聲音舒懶，更有幾分誠心邀請的意思，“元卿，要一起賞花燈嗎？”
這一次，元肅沒有拒絕，他看着她的臉，回答：“好。”
便有清風吹過兩人之間，撫弄面龐，元肅負手立她身旁，視線落她臉上，眼角眉梢處，徐徐染了柔情。
花燈還未賞，一個人突然擠了進來，人堆裡激起千層浪，他頭發亂了衣服皺了，一面着急忙慌地整理官帽，一面禀報元肅：“校尉！有人闖進來了！”
元肅擰眉：“刺客？”一把長劍已迅速出了鞘。
那人道：“不知道呀！他吵着要見公主……不不，皇太女！還帶着皇太女的信箋！”
“咱們攔着不敢随便放他進來，他就……他就要硬闖！怎麼都攔不住！現在放倒好幾個人了！”
元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宮外京都裡，裡三層外三層圍着禁軍，竟還有人敢擅闖，還放倒了人！
握緊長劍，他箭步沖出人群，更有被打擾賞燈的怒意，全然沒留意沈星瀾在身後喊他。
沖到長街上，但見禁軍已倒了七八個人，一群人帶着弓箭連連後退，隻因對方帶着皇太女的信物不敢放箭。
元肅奔來時，一人正與兩三個禁軍對峙。
“讓開！”
禁軍們紛紛讓道，給元肅騰了位置，人群散開露出來人的身形。
那人二十六七，一身蓑衣蓑笠，雙腳踩着草鞋，怎麼看怎麼不像高手，隻手裡攥着一根長棍，三兩下的功夫就挑落一人。那人似乎也注意到這邊的情形，一根長棍呼呼地甩向元肅。
正在這時，一個内侍打扮的人急急跑了過來，元肅認得這人，便是沈星瀾宮内的徐祖姚。徐祖姚氣喘籲籲邊跑邊招手：“住手！住手！這是殿下的友人，殿下要見他！”
長棍被元肅斜身躲過，打在地上砰地揚出泥土，那人從徐祖姚的喊聲中擡起臉，隻見長眉斜飛、目光如炬，一張英朗俊逸的面容展現在煙花燈影裡。
不知怎地，元肅的眼角不自覺抽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