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珠等人已經備好午膳在角落裡候着了。
元肅從沈星瀾的筆尖上擡起頭,捏捏眉心,“中午了。”
沈星瀾也才注意到日頭:“一寫就忘了時辰,元卿留下一起用膳吧。”
她做公主時,身處内庭,别人看她、她看自己,最先看到的都是身為女子的身份,隻有莽氣十足的韓谌可以不在乎,以師傅的身份與她親近。
然而她做了皇太女,君臣身份替代男女大防,她可以自如地邀請賓客設宴研學,沒人敢指點。
因她是儲君,要跟着皇帝與師傅們研習政務,因她将來,是要登大位。
她一腳踏進原本獨屬于男人的地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如今她留元肅用膳,亦是她的自由。
她喜歡這種自由。
午膳已經全部擺上了,元肅隻略略一瞟,蹙起眉頭:“殿下的午膳就這麼簡單?”
也有些太不像話了。
元肅冷聲:“掌膳的是誰?”
沈星瀾道:“不關他們的事,是宮内各處都做了節儉,我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沒必要頓頓葷腥。”
宮内力行節儉不假,吃穿用度都做了縮減,沈星瀾吃食也尚清淡,隻因元肅來了,多加了幾道珍馐。
她說:“可能太素了,請元卿将就一下吧。”
元肅目光掃過她身上,想來她确實體弱,是得吃清淡點。
隻又想起一事來,故而撐起雙臂,有意說起:“聽說前段時日殿下将宮裡人都換了一波?”
沈星瀾安之若素地支起筷子:“是啊,那個掌宮的張奇總是克扣我的日常用度,就連吃個櫻桃梅子,他也是時常以次充好,若有事情找他,更是百般推脫。還對我宮内的侍女動手動腳,一個閹人也不老實。”
元肅怒道:“竟有這事?”
沈星瀾用力點頭:“是呀!我本是看在丞相的面子上不與他計較,但他也太得寸進尺了些,幾乎将我的東西都扣下了,連帶丞相送我的珠寶,也被他偷去不少,我自然不能留他。想必丞相與元校尉知道了這事,也不能留他。”
元肅本是怒的,然而又見她一閃而過隐在背後的笑意,那怒意便拉細了他的雙眸。
這其中有多少她誇大的成分,誰知道?隻她并不在意叫他知道,有恃無恐地聳人聽聞,因她知道在這些事上,他大概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元肅伸手拍拍袖上的灰:“既然如此,換上的人若合您的心意,就接着用吧。臣沒您想的那麼小氣。”
沈星瀾抿唇笑道:“謝謝元卿體諒。”
元肅夾起一塊魚肉:“這些菜也不算可口,明日我帶家裡的廚子進宮,給殿下嘗嘗。”
沈星瀾道:“好呀。那明日還留元卿午膳吧,正好有些事情可以再請教一二。”
元肅擡眼略了她一眼,将那微微浮起的笑意很快地藏住了,隻他也不知自己或有瞬息的笑容,也就無法解釋因什麼而笑。笑是本能,藏也是本能。
明日,又能再見面。
日落西山後,宮内點了宮燈,燭光搖曳裡,沈星瀾靜坐禮佛,直到流輸送了藥來。
沈星瀾睜開眼睛:“怎麼今天是你送來?”
流輸道:“秀珠和攬風姐姐都病了。”
“白天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病了?禦醫來看過了嗎?”
流輸點點頭:“禦醫說是風寒,怕傳染殿下,她們暫時都去别苑了,今夜奴婢當值。”
沈星瀾瞥了一眼盤中的藥碗,說道:“你放下吧,我等會喝。”
流輸道:“李神醫給的藥也拿過來了。”
沈星瀾道:“宋益給我開的藥挺好,我這半個月都沒再被夢魇所困,定心丸先停一停吧。”
流輸放下藥盤後退出了房間,燭光在黑漆漆的碗底映出一個黃豆子。
門合上,将沈星瀾跪地而坐的清瘦背影留在了燭光裡,流輸孤零零地站立在了空蕩蕩的門廊下,被月華罩住了。
今天元校尉與她說了話。
從前她在元校尉書房侍候時,他不常與她說話,流輸都記得清清楚楚,她時常想,自己進了宮,大約再沒有機會與他說上話。
現實卻是,他反而主動找她說話了。隻在無人處,他詢問了一些事情,都隻關于皇太女的如常起居與身體情況。
流輸恍然大悟,她怎麼這樣蠢笨,她來宮内本來就是安插在沈星瀾身邊的一雙眼睛,雖然這雙眼睛不一定能起到什麼作用,但也絕不能缺少。她進宮了,怎麼會再也沒有與他說話的機會呢?反而這才給了她見到他的機會。
流輸心裡悸動,臉上發燙,他是她原先的主人,他有什麼問話,她都一一回答,小心翼翼,又歡欣鼓舞。
“好。”元校尉隻是說:“回去好好照顧她。”
長長的禦道上,元校尉的背影留在流輸的記憶裡。他比她高那麼多,他在她面前時,她是不敢直視他的,隻在他轉身時,在他離遠時,她才敢偷看他。
她沒看清元校尉的神情,但她似乎聽到他低低地歎息了一聲,在她耳邊幾不可聞。
為什麼呢?流輸不明白。
流輸想起白天時元校尉看殿下的眼神,那時殿下正在落筆書寫,并沒有看他,因此元校尉才那麼定定地看着殿下,而這一幕都被流輸偷偷地收入眼底。
流輸隻是個十五六歲的懷春少女,沒有讀過什麼書,也沒有經曆過什麼事情,她并不明白,那些意味着什麼。
她隻覺得,一想到這些,她的心裡有什麼在沖撞、在左支右突。
她孤零零地站着,月華罩住了小小的她。
……
于荟再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這幾日她醒得一日比一日晚,每次醒來,渾身像被碾過一遍,她幾乎無法起身。
孫媽媽拉開床幔,見到她這副伏在床頭,汗如雨下大口喘氣的模樣,屬實被吓了一跳。
“姑娘,姑娘……”孫媽媽是于荟從娘家帶過來的,雖嫁了進來,但她還是按照在娘家時的叫法稱呼于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