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規矩,他是要好好謝他一番的,但這回元肄神情凝重,回他:“我夫人暫時還要在你這住幾天,承蒙你照料。”
韓谌大眼瞪小眼:“什麼我照料?敢情人你不準備帶回去了?”
“等我幾日。”元肄出了院子,咬牙:“幾日後,我來接她!”
孫媽媽站在台階上,捏着衣角叫他:“姑爺。”說完便淚目了,卻不敢動,左右為難。
這幾日于荟睡得多,醒得少,伴着低燒發作,她就算醒着的時候也不大清醒,常常會沒頭沒尾地自言自語幾句,大都和她的父母有關,有時也會提到元肄,便是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她是盼他回來,能來看她,她一顆心都在他身上。也怕他回來,怕兩兩相望,不知要怎麼收場。
現在元肄真的來了,于荟卻睡過去了,孫媽媽猶豫着,要不要将這幾日的情形和他說。
元肄卻沒回頭,“孫媽媽,好好照顧荟娘,等我回來……我回來就與荟娘和離!荟娘以後想嫁人想孑然一身,都随她!”
他頭也不回地騎馬而去,隻留下孫媽媽呆呆地站在院子裡,僵住了身子。
還是韓谌噔噔噔跑上來,嘟囔:“害!這都什麼事。我這壽春韓家,貴胄出身!居然淪為一個打雜的,送了住處還得端茶遞水,好不容易把家主盼來了,人沒呆一會又走了!”
他一甩袖子:“行了,别看了,我打的水還在外頭,過來幫我提下!我累一天了!”
等等,壽春韓家?是什麼?從來沒聽過。孫媽媽瞅了一眼韓谌,愣是沒把心裡的話吐出來。
元肄回了定安公府,他幾乎略過了府内其他人,進了門就直奔元歡的書房而去。
而元歡此時也在書房,對元肄的到來沒有一點詫異。
不知是不是這天日頭太大,曬得書房太亮,元歡明明坐在椅子上看書,元肄卻有了父親正在冷冷逼視自己的錯覺。
元肄放慢了腳步,走到了書桌前。
緊接着,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從前隻有父親要他跪,他才能跪,父親要他跪一個時辰,就是一個時辰,要他跪一天,那就是一天,若非如此,他連跪的權力也沒有。
元歡可以蔑視皇權,可以不遵循君臣之禮,但他的兒子不能不遵循父子之道。他一直是這麼教導兒子的。
但現在,元肄自己便做了決定,他跪得沒有一點餘地,直跪到元歡眼前。
元歡果然從書上擡起眼睛。
元肄道:“求父親允我與荟娘和離。”
元歡道:“這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就好。”
語氣裡仿佛遊離于這件事之外,仿佛當真開明,支持元肄“自己做主”。
元肄卻突然翻手,腰間一把亮騰騰的刀橫在手上,他刀尖向下一刺,刀尖擊破了地磚,直挺挺地插進了地裡。
這一力道不可謂不大,人們隻看元肄的外表,都道他風清月明、謙謙君子,卻也忘了他也是有軍功勳爵世襲的小公爺,從小練習武藝,決不是文弱之人。
這下元歡微縮了瞳孔。
元肄道:“今日我就會寫放妻書,但有一事請父親成全。荟娘與我和離,就不再是我元家的人,她今後無論是否再嫁,都與我無關。如果荟娘因我再有什麼三長兩短……”
他緊緊握着刀柄,那立在地裡的刀紋絲不動,“您就沒有我這個兒子!”
元歡雙腿叉開坐在圈椅裡,手裡拿着書,凝視地上的那把刀,卻像并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一般,緩緩道:“你想殺我?”
“不。”元肄嗓音在顫:“我會殺我自己。”
元歡的腿又叉開了些,好像有揉揉耳朵确認自己是不是聽錯的沖動。
再看時元肄眼裡已滾了淚光,他說:“兒子從來沒有違逆過您,您說什麼,我都照做。您讓我娶于上都護的女兒,我娶了,您讓我為元家開枝散葉,我也照做了。就連您常當衆責罵荟娘,我也從未為她出過頭。”
“現在,您讓我休妻娶皇太女,我也會照做。因為您是我的父親,我絕不會違抗您。”
“但是荟娘無辜,是我對不起她,不是她對不起我。如果她要死,那就連帶我一起死吧!大不了這條命還給您,也算我報答了您的養育之恩!”
元肄說得鄭重其事,元歡就這麼冷眼看着,看他的兒子低低地伏下身軀。
元歡冷笑道:“這樣的氣勢,這樣的決絕,為什麼不用在掌兵上?卻為了一個女人,呵,說出去像什麼樣子。”
元肄深深伏地:“我自知不是掌兵的料,就請您一并收回我的世子之位吧。”
元歡啪地擲了手裡的書,“為了一個女人。”他直歎:“子不肖父。”
元肄本來就不像他的父親,但元歡還是對元肄寄予厚望,隻因是他的嫡長子,他原配的兒子都是單獨排序,可見重視。
元肄雖不似其父,但勝在聽話孝順,元歡有任何命令,他都會遵從,有任何懲處,他也從不反抗。他的弱,投在元歡眼裡反倒是個優點。
但到了現在,居然因為個女人以命威脅,連權力也要放棄。
元歡太失望了。
若元肄早幾日來,元歡必不能如此平靜,雖然年紀大了,但作為父親的威壓還在,他若暴怒,可以在定安公府内掀起一股巨浪。
但這會兒他坐着,連屁股都不曾挪窩,倒是冷靜得出奇。
因在幾日前,他已經怒過一回,那時他的另一個兒子将于荟從家裡救了出來,到了第二天卻又一個人回來,若無其事地立在桌前,堂而皇之地與他對視。
口中說着請求,語氣裡卻含不可拒絕的強硬,就那麼挑釁似地揚起下巴睥睨,俨然一副他年輕時的模樣。
就是這個年輕的“自己”,讓他重新審視起整件事情。
因那個兒子說:“兄長柔斷,将來做個輔佐之臣也就是了,這大位,還得倚仗我這一脈。”
“我求父親向皇帝請旨,讓我與皇太女成婚,我當驸馬,将來,也做皇帝,追封父親與祖父,享帝王号,流傳後世。”
“名正言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