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元歡正在院中練拳。

他的兒子說：“父親不願意考慮我，隻是因為不喜歡我罷。”

元歡撩起眼皮睨他：“誰同你說的這些？”

元肅道：“無需别人同我說，我自己便能看得出來。我小時候您若責罵我，必說我害死了母親一事。母親過世多年，您就記恨了我多年，母親若在天有靈，也一定感懷您愛妻情深。”

“隻不過，若不是父親您寵幸卞夫人，寵妾滅妻、聽信讒言，母親也不至于與您起了争執，也就不至于挨您那一腳，或許，她就能活下來。”

元歡“砰”地揮出一拳，破風之聲呼呼地響，那一拳就不偏不倚擊在元肅臉旁一寸距離，滞在了那裡。

元肅紋絲未動，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就算我真的害死了母親，但父親您，就沒有責任嗎？”

元歡黑黢黢的眼瞳直直地盯着元肅，那樣子便十分吓人。

“怎麼？翅膀硬了，想反過來罵你老子了？”他問。

元肅道：“豈敢。”

越說不敢便越是敢，這麼說與挑釁無異。元歡的眼角抽了抽。

實在是元肅太像他。都說男人最愛與自己相像的兒子，但這個兒子卻偏偏出生就令自己喪了妻。

但那氣急敗壞的一腳究竟有沒有起作用呢？誰也說不清楚。

就是因為說不清楚，元歡的心頭紮着一根刺，元肅越是在他身邊，越是像他，刺就紮的越深。

元肅說：“比起兄長，父親更應考慮的人是我，若為了已經過去的事情困擾，豈有做大事的樣子？”

元歡胡須一抖，揚臉饧他：“你倒教訓起我來了。”

元肅道：“這也是父親教給我的道理，您怎麼先忘了？當初對趙理玉家的時候，您是怎麼說的。”

他說了什麼來着？

趙理玉和石進裡應外合，石進在外整兵，而他趙理玉就在内離間！他們父子，他們兄妹，就是要挑撥你反叛我！這樣的人，不殺豈能消我心頭之恨！

元歡睨眼：“說來說去，你還是因為那件事怪我。”

元肅聳肩：“怎會，趙理玉自己找死，為了個無能昏君，棄咱們兩家多年的情義于不顧，他活該落得個這樣的下場。當初我對他們，從未猶豫過。”

他沉聲又問：“父親還怪我嗎？”

“怪你什麼？”

“怪我弄死了庶母。”

元歡抽氣：“你終于承認卞氏是你弄死的了。”

元肅扯彎了嘴角，似笑非笑裡，難言的陰鸷攀上眼底，幽深了眼眸。那表情有些無奈，似乎在說：我以為你早就知道。

父子對峙間，火藥味卻慢慢淡了下去。

元肅不避不移地看着元歡：“父親，我知您已經沒有稱帝的心了，但我元家還得有人掌權朝堂，若非如此，将來難保不會落得個抄斬滅族的下場。大将軍沈樰，石進、趙理玉他們就是前車之鑒。兄長仁弱，豈能擔此大任，考慮他，不如考慮我。”

“我若在，大周天子定會像之前那樣服服帖帖，我若做了皇太女的夫君，假以時日，改朝換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元歡沉默幾許。都說元肅像他，因此元肅說的那些并沒有錯。

但也因像他的脾氣，這個兒子有時并不像長子那麼聽話，年輕力壯的自己面對着年老力衰的自己，就像照鏡子，照來照去隻襯得元歡老了。

他是個驕傲的人，本隻是微末出身，卻憑一己之力簡在帝心，又憑一己之力權傾朝野。這樣的人，必然不服老，就算眼睛花了、身子重了，連頭腦也遲鈍許多，他也不想承認。

但此時再去看元肅，看着他這張極像自己的臉，元歡頭一次認識到，自己也該老了。

他一把收了拳，理理衣袖恍若無事：“你大嫂人呢？你帶她哪裡去了？”

元肅并不回答：“父親放心，很安全的地方，待此事定下，定全須全尾的送回來。”

知子莫若父，這确實是兒子的做派，元歡輕輕哼笑：“你長大了，是到了娶妻的年紀。趙家的女兒沒這個福氣，白耽誤你幾年。明日我進宮，與陛下好好說一說。”

元肅勾起嘴角：“謝父親成全。”

元歡亦道：“往後你我父子一心，再無猜忌。”

元肅道：“那當然，您是我的父親，任何人都不能離間。”

元歡心頭的怒意就這麼消了，好像從來沒有怒過，好像他們父子本就是一心。

不料元歡一眯長眸，轉了話題：“我聽人說，你倒是常往東宮跑，與皇太女走得挺近，這次的事情，她可知道？”

元肅回答得臉不紅心不跳：“貴生隻告訴了我一人。”

他說的是實話。

……

于荟再睜眼時，看到了元肄。

元肄坐在她身邊，俯身親親她的額頭，溫聲問：“醒了。”

于荟眼眸顫動，淚水像葉尖露水一樣滴在眼角，“你回來了。”

元肄“嗯”了一聲，“禦醫說你沒事了，隻還需要靜養，這段時間好好休息，什麼都不要想。”

于荟點點頭，複而想起這件事的起因，張開嘴想與他傾訴，但話到嘴邊，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元肄将她一縷發絲别到耳後，“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就當沒有發生過，你不要再想。”

于荟張着的嘴又合上了。畢竟是他的父親，父要子死，縱使是要殺他，他都不能反抗，更何況是她呢？

她無依無靠，有的隻有丈夫的愛，她的确不應該再想。

于荟捏着被角。

隻聽元肄接着說：“你放心，我在别處買了一處大宅子，等你好了就搬進去，奴仆護院一應俱全，我也在城外買了幾百畝水田，都到你名下，不愁将來的生活……”

于荟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