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東望順着眸子的視線看去,漫山熱烈綻放的紅梅便盡收眼底。
梅枝蒼勁嶙峋、旁逸斜出,鮮紅的花朵随着曲如遊龍般的枝條肆意伸展,所到之處皆是鮮紅。
起風了,寒風挾着清幽的梅香從臉龐刮過,顧東望腦中忽然浮現了那句詩。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注1】
回到住處時許文恪已經下值,正拎了一角素酒走過來。
“回來了?今日畫得如何?找到你說的什麼神韻了嗎?”他邊說邊往顧東望背上的書笈裡去看。
“你還記得睐兒嗎?”
“睐兒?”許文恪放東西的動作一滞,“哦——你是說之前跳水中舞的那個啊。”
“是。”
“他傷了腿以後就不跳了,你猜他後面改什麼了?”
顧東望抿嘴不語。
“改彈琵琶了!”許文恪将吃食一一擺好,招呼顧東望坐過來同吃。
“這其中還有一段公案,你猜他為何要改彈琵琶?”
顧東望搖頭。
“嗐!之前隻道是他不小心從樓梯上跌落,他傷好後鬧了起來,衆人才知原來是被人推下來的!那日一場水中舞令睐兒聲名鵲起,令那人原本快到手的頭牌之位不穩,才使了奸計。”
話到此處,許文恪點點筷子,又道:“這人彈得一手好琵琶,睐兒為了壓過他才改學的琵琶。”
“那……”顧東望遲疑一瞬,“他勝了嗎?”
“你是說睐兒?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覺着懸。你想想,人家那可是學了十幾年的,他才學了多久?不到兩年而已。”
顧東望沒有開口,但心裡卻并不同意這個說法。
熟稔的技藝固然重要,但彈奏時的心性和彈奏出的神韻卻是需要靈氣的。
而睐兒,确實有這份心性和靈氣。
“你怎麼忽然提到他了?你今天看到他了?”
顧東望筷子上的醬豆滑落到了桌上。
“沒有,隻是回來的路上聽到有人說起這個名字……我就是随便問問。”
*
距離元日還有些時日,顧東望日日往那處梅林去,為了不耽誤睐兒練琵琶,他并不占涼亭,而是在周圍尋了個合适的地方鋪開畫紙。
睐兒并不常來,有時隔三日,有時隔五日。
他來時,顧東望便聽着他練習靡靡之曲,隻是每每練習不了多久,那曲子就會驟然變調,他那或煩躁或郁悶或深思的情緒就會分毫不減地傳入顧東望的耳朵。
顧東望筆下的紅梅便時而燦爛時而含苞時而舒展。
他若不來,顧東望便隻能對着一林孤寂的梅花,一點點勾描它們不同的姿态。
不久便近除夕,年關事繁,他便無暇再往梅林去。
一直忙到元宵過完,年前同他一起返京的羅尚把他喊了過去。
隻說他的《淩寒圖》中所畫的梅花已通神韻,想來是山林間的梅花獨具天然野性,這才使他了悟,便封了五十兩銀子旅費,令他自往各處山野間遊覽。
“此事便這麼定了,莫要再推辭,你的天賦不可蹉跎,這銀子權當我收了此圖的資費。”
話說到這份上,顧東望便不敢再辭,再三拜謝後出了府門。
他也不敢與羅尚說,自己忽然了悟與那一林梅花并沒有多大的關系,隻是因為他誤打誤撞聽了一個人的琵琶,又知道了他的故事。
出發的前一日,顧東望再次背着書笈,早早地往梅林去。
梅花尚在,依舊鮮豔地傲立枝頭。
他站在熟悉的那塊大石旁矗立良久,一直等到日頭高挂,才在那條蜿蜒的小道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這次睐兒身邊沒有跟着那名小厮,他獨自捧着琵琶緩緩走入了涼亭。
調子響起,不是他常練習的情思之曲,也不是一澆胸中塊壘的信手彈奏。
直到婉轉細膩的“原來”二字傳來,顧東望才恍然明白,睐兒彈奏的是《牡丹亭》裡的《皂羅袍》。
琵琶仿着笛子的聲音,一點點托着水磨的唱腔。
顧東望駐足出神,待聽到末一句“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注2】”時,他覺出了唱曲人腔調中的哽咽。
有那麼一瞬,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心口的疼痛。
顧東望擡手蓋在胸前,卻又隻摸到了如擂鼓般地響動。
他從書笈中拿出一幅畫,紅梅映雪、翹角涼亭,錦袍之人懷抱琵琶按指撥弦。
本想将這幅畫送給他的,多謝他幫自己悟出了梅花的神韻。
但顧東望這時忽然發覺自己的錯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注3】。
特地到這人迹罕至的涼亭來唱這一句的人,怎會看得上這幅工于技藝的畫。
雪簌簌下着,睐兒早已離開,顧東望伫立在大石之側,久久地望着對方消失的地方出神。
若你苦于紅牆高深,那我便助你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