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發生的一切讓黎度恒迷茫。

他顧不得凃劫詭異的行為和忽然目光空洞的薛乾，抓着阿筝的手便忍不住問：“阿筝……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你是阿筝嗎？”

阿筝同樣困惑地回望黎度恒，她的眼神好像在說“你怎麼會問這種問題？”，但她仍然選擇告訴黎度恒答案：“度恒少爺，我确實是阿筝啊？之前您被人抓走了，我和少主一直在尋找您……少主成神後，終于探知了您的蹤迹。”

“成神？”黎度恒難以置信地重複了一遍。

“是啊，哥哥。”黎冕目不斜視道，“我經過了天道考驗，成為真神了。”

凃劫的笑容變得詭異。

“你說你成神了……這麼說，你已經記起所有前塵舊事，也知道薛乾是誰了？”

“是。”

“既然記起來了……”凃劫指了指薛乾，“你還要保護他？還稱呼他為哥哥？”

黎冕毫不猶豫：“他是做了錯事，但他依然是我的哥哥，我不能任由你利用、吞噬他。”

黎度恒不明緣由地慌亂起來，他的眼神四處遊移，一會兒看黎冕，一會兒看阿筝，一會兒看凃劫，一會兒又看地上的晏宿醒。

因為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而慌張，他甚至提不出問題，隻能任由那股情緒郁結于心無法纾解。

第一個看出他變化的反而是凃劫。

凃劫頂着霍岷的臉沖他笑：“你不理解我們在說什麼，對嗎？哦，不對。雖然你沒想明白，但你心裡其實猜到是怎麼回事了，隻是不願意承認而已。”

“凃劫！”黎冕警告道，“不要和我哥哥說話！”

“小姑娘，我說了在解決我們的恩怨以前，應該讓你哥哥知道事情經過不是麼？他明明是事情的重要參與者，卻一直被困在迷霧中，這不是太可憐了嘛？”

“别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由世間怨氣所化，最熱衷品嘗世人痛苦……你根本不是想給哥哥答疑解惑，隻是想舔舐他的痛苦。”

“啧啧啧。”凃劫笑着晃了晃手指，“你們這對兄妹真有意思，兩個人都覺得彼此是瓷娃娃，需要細心呵護。可實際上，你們都不是瓷娃娃哦。我給薛乾看了黎冕的回憶，公平起見，那邊的哥哥也同樣應該好好了解一下大概吧？你自己說呢黎度恒？你想知道嗎？”

“我……”黎度恒遲疑着看向黎冕。

他當然想知道。

可綿綿不讓凃劫說，定然有綿綿的理由。

黎冕咬了咬下唇，道：“好，哥哥，我告訴你。哥哥應該沒聽說過吧？神和其他所有物種不同，可謂得天獨厚。我們不會死，隻要願意……便可以一直複活，回到這個世界上。”

“小姑娘，你的說法真是避重就輕啊？”凃劫笑得惡意，“我來更正一下吧，神會不斷重生，但死了也是真死了。死後他們的魂魄同樣會下地府，但閻羅王會給與他們選擇——是否要重新挑戰自己前生的遺憾？如果回答是，那麼他們就會重生。可重生後不會有記憶，以和上一世同樣一無所知的姿态回到世間。

記憶如新生兒一般純淨，隻是法力會不斷累積，運氣好的話會殘存上一世受創後形成的本能。如果這一次也沒法挽回遺憾，那麼他們會再一次死去，再去地府，再選擇要不要重新來，如果還選擇要，那麼便又會失去所有記憶回到陽間——對了，忘記說了，雖然在陽間時記憶會消失，但一旦死後去到陰間，所有的記憶又都會回來。上一世的，上上世的，一切失敗的失敗會重疊着回來，如此循環往複，直到神最終放棄，或者——像黎冕一樣，跨越所有悲劇，成為真神。

黎冕真的重複了很多次。幾十次？幾百次？我都沒認真數。畢竟前幾次她看起來一點威脅也沒有，死得毫無意義，就算重來也會在同一個坑重複摔倒。最痛苦的一次就是薛乾這一世——她明明一直在努力，但卻并沒有離成神更近，反而到最後，連最親近的哥哥也背叛她了。

可是……這個小姑娘真厲害啊。我活了千萬年，也是第一次看到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仍然願意回到陽間的神。那一刻我就知道，她和常玠、黎霧還有赫連鑄那些以神之軀誕生，最終卻在當神的一世耗盡功德恐怕将會永堕地獄的僞神不同——如果我會死，一定會死在她手上。

然後，她等到了你。

大多數黎存像塵埃一樣死得毫無意義，沒有練成《破骨經》，沒能保護妹妹——在所有黎存裡，隻有兩個特例，一個是殺了自己以黎實之軀獲得力量與地位的薛乾，還有一個就是終于突破了《破骨經》在關鍵時刻保護了她幾次，讓她有機會從病床上站起來的你——命運啊，真是有趣。明明哪裡都沒有變，為什麼卻會有這樣的誤差？為什麼真神的誕生竟然起源于一個不起眼少年的無用堅持？”

凃劫說着說着眼中流露出癡迷癫狂的神色。

“我活了這麼多年，始終沒明白我為什麼而活。但現在我明白了。我活着就是為了遇見你們。”

他是天道給真神準備的磨刀石。

百姓的怨恨需要得到緩解，他們的不甘需要有人背負，他們的冤屈需要有人伸張。

正道和高位者們把他們看成無關緊要的小水滴，于是小水滴彙集在一起，成為了名為“凃劫”的海浪。

越是被放棄，他們就越是怨恨。

越是怨恨，凃劫就越是堅不可摧。

在薛乾誕生的這個世界，黎冕被親哥哥掐死，理念是以犧牲少數成就多數的薛湃通過擁有朱雀羽琴占據了上風，他的理念漸漸被内化成世人的理念——與他并肩的師其灼在他死後接過位置變本加厲踐行着“厘陽宗獨善其身”的章程，被他改造扭曲的薛乾成為了他的繼承者，不斷用“枯骨生花”去犧牲别人試圖複活黎冕。

——因為不斷有人被像垃圾一樣犧牲，所以這個世界的凃劫空前強大，而他的強大吸幹了天地靈氣，導緻仙門衆人不能通過普通途徑飛升，于是以師其灼為代表的一群人又開始相互絞殺以搶奪為數不多的靈氣。

那麼……

能戰勝凃劫的方式不在後面而在從前。

凃劫自以為通曉世事。

他生來就有一雙真神才有的，能夠洞察世間萬物，乃至因神明不斷重生而誕生的世界的眼睛。

可就連他，也是在親眼見到黎冕後才明白天道創造他的真正用意。

人們常說，一将功成萬骨枯，将軍們踩着無數敵人的屍骨才成為将軍，而黎冕卻是踩着無數自己的屍骨走到他面前。

想明白一切的刹那凃劫的骨髓都在戰栗。

他出世多年以來，第一次知曉恐懼的含義。

但這份恐懼讓他欣喜若狂。

——他是為了黎冕而生的。

那麼反過來說，黎冕也是為了他而生的。

他們是彼此的鏡像，是彼此的答案。

就像黎度恒和薛乾一樣，一體雙生，靈魂共振。

凃劫的話讓黎度恒一陣眩暈，幾乎站立不住，幸好阿筝就在身邊，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我……你的意思是說我……”他期期艾艾道，“我不是人偶？”

“哥哥，你當然不是人偶。”黎冕的聲音很輕柔，“從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