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斐然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接近淩晨。

何悅洋回家拿毯子去了，還沒回來，坐在病床旁邊查看郵件的我習慣性回頭看情況，就這樣對上張斐然深沉的眼神。

我不知道她具體什麼時候醒的，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我郵件内容，我隻确定她應該就這麼安靜地看了我好一會。

何悅洋跟我說，張斐然是因為氣急攻心突然昏厥的，近十年的焦慮症軀幹反應影響也很大。很難确定現在她的情緒是否真的如表面上那麼平和。

“小穎來啦。”大概是因為剛醒來，她的聲音帶着些疲倦。上次生日會還生機勃勃的面孔此刻蒼白而黯淡。

“嗯，您感覺還好嗎？需不需要喝水？”我不經意地将手機熄屏。

張斐然搖了搖頭，卻說了句還好。我起身幫她倒了杯水遞給她，她接過之後并不急着喝，隻是用那種有意無意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對着别人說話似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小穎，你是不婚主義嗎？”

我搖了搖頭，“不是，但我也不将就。”

“你覺得悅洋怎麼樣？”

“他……他很好，在英國讀書的時候就對我很照顧。”

“所以你不愛他，和他在一起隻是出于他的請求，對吧？”張斐然說完，突然搖頭笑了一下。我頓時警覺起來，生怕張斐然發現了什麼，“不，我喜歡他的，當初是我追的他，在英國的那段故事您已經聽過好多次啦。”

“那你為什麼不願意跟悅洋結婚呢？沒有理由啊。”她的疑惑無比尖銳。我實在說不出來合适的理由，我喜歡何悅洋，又不是不婚主義，我跟他明面上交往三四年，卻不願意跟他結婚，怎麼樣都說不過去。

“我隻是……還沒準備好，我有點害怕結婚生孩子，雖然我不是不婚主義，但……”我拼命想了些說辭，但張斐然顯然不接受，“我不會逼你生孩子的小穎，這些你們自己決定就好，但是，隻是領個證而已，是不是悅洋不跟你提？”她語氣誠懇，我難以招架，邊搖頭邊祈禱何悅洋趕緊回來。

“是我太唐突了，”張斐然拍了下腦袋，“忘了你們可以先訂婚……悅洋去哪裡了？”

“他回去拿毯子了，待會就回來。”謝天謝地話題終于轉移了下。

“等他回來了，我讓他跟你求婚，你不會拒絕的吧？”張斐然看着我，眼神帶着些急迫的殷切。

話題再次繞了回來，我差點忘記張斐然是個極度固執的人，明明何悅洋跟我說過很多次。她的手在微微顫抖，發絲随着顫動的身體小幅度抖動，這是軀幹化的臨床表現。很想拒絕，但很難拒絕。我終于第一次對何悅洋感同身受。

“你在擔心悅洋不願意嗎？不會的，隻要你願意，他肯定會提的，他一直不想為難你，但是我不能看他這樣下去，他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着我？”大概是因為病情幹擾，張斐然說話不像平時那麼連貫，有些跳脫。

我知道何悅洋一直在盡力不為難我，我也不想為難何悅洋。何悅洋已經很辛苦了，可有些事情真的無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都隻想堅持自己的想法，任何緩解方案最後都會無濟于事。

何悅洋一定不希望張斐然病情加重，他去英國讀書之前，張斐然就被查出輕度精神分裂，還伴随着焦慮症，所以如果張斐然堅持讓他跟我結婚，他大概率還是會同意的。

但這對何悅洋太殘忍了。王隽母子登門之後，何悅洋一直按照張斐然的預設生活着，他用自己的讓步換來張斐然病情的緩解，可他自己也生病了，張斐然從不知道，何悅洋讓我幫忙瞞着她。何悅洋該過他自己的人生，回國之後不進何父的律所就是嘗試的開始，隻不過後續的路走得左右為難，愈發艱難，任何折中方案最後都漸漸指向兩頭傷害。

我怎麼敢讓張斐然知道何悅洋有事瞞着她，隻能連連搖頭，“不是的，一直是我在猶豫，何悅洋才不提的，他一直都不讓我難辦。”

“那就好，”張斐然像是松了一口氣，“那我待會讓他跟你提訂婚？雖然上次吃飯公布過了，但畢竟是我自作主張，這次你們自己表表心意，年前辦個訂婚宴……”

“媽？”張斐然話還沒說完，抱着兩張毯子的何悅洋走了過來，“你醒啦，還好嗎？”

謝天謝地他終于回來了。

“我沒事。”張斐然搖搖頭，直直地看着他，“對了，你怎麼一直不跟小穎提訂婚的事啊？你不能讓女孩子總是等着你的。”

何悅洋正欲放毯子的手頓住，從容得有些勉強，“媽你怎麼突然提到這個話題？”

“你是有什麼事情瞞着我嗎？剛剛我問了小穎，她一直都很喜歡你的，你不喜歡她嗎？不然為什麼不提？你知道的，王青的兒子都要結婚了。”張斐然神情溫柔至極，說出的話卻咄咄逼人。抖動得越來越厲害的手和抑制不住的喘息聲表明她的狀态不太好。

何悅洋看向我，眼裡有藏不住憂慮和煩躁，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回應他。他輕輕吸了口氣，盡力讓自己變得理智，“媽你别操心這些了，我跟小穎會好好聊一聊的。”

“那就好，”得到較為确切的回複後，張斐然還是補充了句，“你不能讓我失望的。”

何悅洋快速點了點了下頭，“時間也不早了，我先幫小穎叫個車送她回去，媽你要吃點什麼？我帶回給你。”

張斐然搖了搖頭，“我不餓，待會就睡了，你送小穎回去吧。”大概是何悅洋終于表了态，她的呼吸逐漸恢複正常。

淩晨的醫院依舊人來人往，急診室燈火通明。車還沒到，我跟何悅洋站在大門口等着。

“我總覺得我媽知道什麼了。”何悅洋突然來了句。

“你别想太多，也别把她的痛苦當作自己的責任，這跟你無關。”我知道他心裡并不好受，拍了拍他的背，“千萬不要給自己施加壓力。”

“她是我最重要的親人。”何悅洋說。

“嗯，我知道，你對她也同樣重要。”

“我不能讓她的狀态變得越來越糟糕。”

“你也不能一直犧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