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在心裡想了一想,這事案情清楚、因果明白,便要師爺拟文提那薛家人上堂答對,再讓人下海捕文書去抓那拐子。
他正待吩咐,卻有一個門子在那裡擠眉弄眼。
雨村心中一動,便先叫休堂,叫那門子到後堂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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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天府衙外,有一輛馬車靜靜停着。
這輛車雖然幹淨,卻沒有任何裝飾,也沒有徽記或者紋章。
趕車的人身着灰衣,戴着鬥笠,把帽檐兒壓得低低的,看不出形貌。
高大的駿馬此時正在休息,嘴裡嚼着車夫剛才犒賞給它的豆餅。
車旁還有四個随從,分站在四個角落上。
他們同那趕車的人一樣地也戴了鬥笠,垂着頭,穿一身灰布衣衫,腰裡紮着一條藍巾。
在街市中作這種裝扮,讓人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想低調還是高調了。
這正是車夫旁邊坐着的一個漂亮少年的想法。
這裡隻有他一個人沒戴鬥笠。
他翹着一條腿坐在車夫身邊,另一條腿在半空中随意晃着,面上是一副無所謂的神氣,手裡拿着一枚銅錢,正一下一下地往空中抛接着。
馬車對面還有兩個傭人擡着一頂肩輿,上面鋪着軟被,被上半躺着一個病歪歪的公子,旁邊站着一個老仆人關心地侍候着。
少年百無聊賴,接住從空中又一次落下的銅錢,拿手蓋住,笑向那公子道:“有‘通寶’的是正,有鬼畫符兒的是反,你來猜猜,我這銅錢是正、是反?”
那公子聽見喚他,微微欠起身來,眼睛卻是牢牢望着應天府衙的方向,歎道:“我猜,是正。”
少年擡起手來,向手上一看,笑道:“猜錯了。”
那公子也不惱,隻是夢也似地重複道:“我猜錯了。”
少年還待再抛,馬車裡卻有一個男聲道:“阿潛,不要玩了。你不見人家心裡不痛快?”
這聲音十分好聽,又清晰又溫和,仿佛是一瓢滾水澆在冰塊上,聽起來卻十分年輕。
他雖然年輕,可說出的話在衆人耳中卻是一種不可違逆的威嚴。
聽見主人發話,車夫頭也不擡,卻用手肘往少年身上撞去。
這個叫阿潛的少年卻似乎也練過一些功夫,十分機敏,也不見他如何閃避,隻是輕輕一折身,就将車夫的這一撞輕輕巧巧地避了開去。
車夫見一下不中,也不追擊,更不說話,仍舊低着頭,仿佛從來沒有移動過。
阿潛卻也知趣,向肩輿上的病弱公子一挑眉毛,便将銅錢收進袖裡。
阿潛晃着腿,向他道:“裡面還不知在做什麼勾當,咱們已等了這半日了,好無聊,還等下去麼?”
那公子又欠了欠身,想要答他的話,誰知一口氣岔住,竟然便劇烈咳嗽起來,臉上泛起了不健康的潮紅色。
他用一塊精緻的絲綢手帕掩了口,面露痛苦之色,似乎十分辛苦。
旁邊的老仆忙輕輕替他拍着,一面代他答道:“小恩公,咱們公子的公道還沒要到,自然是要等的。”
阿潛收起笑容,歎道:“方才一隻銅錢的正反你尚且猜不中,遇上官府之事,難道便能等到心裡想要的結果麼?這個‘公道’你們是要不到的。聽我一句勸,走罷,回去好生過日子,比什麼都強。”
原來這位病弱公子正是與薛蟠争買丫頭的馮淵。
馮淵咳嗽了一陣,終于将氣息慢慢平複下來,向一旁擔心他的老仆人點點頭,示意無事,這才慢慢地道:“此事我馮家全無錯處,平白叫人欺侮,搶了我的人去,又将我打成這樣,我……我到底也要讨個說法。”
阿潛心裡郁悶。
這小馮公子看起來生得陰柔單薄,怎麼竟是這樣一個倔驢脾氣?
那一日若非自己幾人搭救,及時喝退了薛家的下人,隻怕他早就人如其名,在這場無意遭逢之冤中嗚呼喪了性命。
此番他逆天改命,好容易死裡逃生,怎麼還是不肯學乖?
老仆人道:“小恩公有所不知,我家公子實在是受了天大的冤屈。那位姑娘雖然是個丫頭,公子卻難得看重,囑咐我等好生籌備一應事宜,要體體面面、妥妥貼貼地接那姑娘進家門。若非如此,也不至于等了那三日。誰知……唉!”
阿潛将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馮淵實在也是冤枉,他本來喜好的是男風,卻因見了香菱一眼而将往日的一切都抛卻了,從此滿心滿眼裡隻有她,連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肯舍得。
這樣的糾葛,隻怕也隻能用前世冤孽來解釋了。
阿潛想,可惜這一遭兒沒見到香菱,更沒見到薛蟠。
這些人物究竟是什麼樣子,自己真有些好奇了。
哦,對了,她現在還不叫香菱,香菱是後面薛寶钗給她改的名字。
想那賈雨村也真是可惡,他若是不知道也還罷了,但那個門子分明将香菱的身世明明白白告訴給了他。
從前的恩人之女就在咫尺,遭逢不幸,他卻不肯援手。
唉,若能幫英蓮回家,那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