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隻着中衣,伏在床上,聽到襲人這話,臉上一紅。
他隻道:“好姐姐,我那夢可做得稀奇——你别收拾了,過來陪我坐一會子,我同你細說說。”
襲人笑道:“什麼了不得的夢,值得這樣鄭重起來。”
她雖這樣說着,卻也将東西快速收拾了,走過來坐在榻沿兒上,道:“說罷。”
寶玉拉着她的手,想了想,便道:“我才睡下時,并不知道是做夢,隻覺得身子飄飄忽忽地、無根無着,不知怎麼的便到了一處仙境。四處都是極好看的瓊樓玉殿,香霧輕煙如夢似幻,仙歌神樂繞梁不絕,真正是好一個仙家所在。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卻有一位神仙姐姐來引我四處遊覽賞玩,其中有一處所在,是個氣派輝煌的殿宇,内有數十個大櫥,你猜——其中收藏的是什麼?”
襲人想了想,笑道:“你既說了是仙境,我想那必是世上罕有的寶石美玉,或是古玩字畫?警世經典?再不然……是仙家靈藥?”
寶玉聽她一一猜去,隻是笑着一一搖頭。
襲人猜不出,輕輕推他道:“那是神仙藏寶的地方,我一個凡人的丫頭又怎生曉得。你快别賣關子,趕緊講來才是正理。”
寶玉清一清嗓子,故作神秘道:“裡面呐,是錄着世間女子身世命途的——畫、簿、子。”
襲人奇道:“果然稀奇。真虧得是神仙洞府,要不然,這普天下的女子這樣多,一人即便隻得一頁,那也是數之不盡的,怎能就裝得下呢。”
寶玉拉着襲人的袖子道:“好姐姐,你與我想的是一樣的。莫說别的地方,光咱們家,上下裡外怕就有幾百個女孩子。可我瞧着,咱們‘金陵’的冊子便隻用一個櫥就堪堪裝得了,這可不是奇怪?我便如此拿話問她。那位仙子姐姐這才與我分說了,原來這裡‘隻是揀那緊要者記載,其餘庸常之人均是無冊可錄的’。”
襲人聽到這裡,便以為寶玉是故意編了這套話兒來打趣她。
她将袖子一把抽回,佯裝生氣道:“不用說,我這等奴才丫頭自然便是那‘無冊可錄’的了。”
寶玉笑道:“姐姐快休如此,若是你這樣的人物還無冊可錄,那麼我更是無地自容,要化灰化煙、天地間再無可容身了。”
襲人聽他又無端端地胡說到這些不吉利的瘋話上頭來,不敢再與他說笑,忙用言語岔開道:“既如此,那神仙可許你看那冊子麼?是怎樣緊要的人,又是怎生記載?”
寶玉笑道:“我凡眼塵軀,如何能去窺探天機,那仙子姐姐開始果然是不許的。可耐不住我十分好奇,着實與她攪纏了一陣。許是被我纏得緊了,便允我自行翻看翻看。”
襲人聽到這裡,想着寶玉平日裡癡纏時撒嬌耍賴的神氣,别說自己等人,便是老太太、太太也拿他沒有辦法,也不禁好笑。
怪不得那位神仙松了口。
隻聽寶玉續道:“我也不知道如何看起,隻随手去翻。我看那幾本冊子上寫着‘金陵十二钗正冊’‘金陵十二钗副冊’‘金陵十二钗又副冊’。我随便抽了一本翻開去,原來每一冊裡都是十二幅畫兒,又都配着字,那字畫皆是神仙筆法,盡是機鋒,難以索解,我好像明白,卻又記不真切,隻好擱下了。”
襲人笑道:“這麼說,就是沒看着什麼了。”
寶玉思索道:“你不知道,那畫兒實在是有些古怪,不知是否這仙家的墨水與凡間的不同,那些畫實在讓人看不真切。嗯,就好比那‘正冊’,也是十二幅畫兒,起首的那一張卻是空白的,其餘的十一張,有的畫着美人兒放風筝、有的畫着廟宇,竟還有一張畫着惡狼追人,卻不知是什麼意思了。同‘副冊’‘又副冊’一樣,這些畫兒時隐時現的,倒仿佛那圖畫時刻要有變化一般,可我等上一陣,又實在不見變化。我問那仙子,她隻說這是有入局者要改筆,可究竟能改多少,還要看機緣造化。我再要問時,她便不肯再多言了。”
寶玉一面回憶、一面苦思,言罷十分怅然。
襲人看他苦苦思索,便安慰道:“你也說了,那可是神仙世界,既如此,又豈能等閑便為咱們肉體凡胎的人瞧明白了,你不聽見世人說‘天機不可洩露’呢?”
襲人說罷,擡頭看見自鳴鐘的時間,道:“嗳喲,已是這個時辰了。”
她忙理了理寶玉的被子,伸手便要将帳子放下。
寶玉卻不似平日裡聽話地在枕上閉目待睡的樣子,倏地坐起身來,伸手拉住襲人。
他神色忸怩,欲言又止。
襲人叫他拉住,又不見他說話,便問道:“可是還有話說?時候卻是不早了,再不歇下,過會子叫李奶奶瞧見這屋裡的亮兒,又要說話了。她雖是好心,你又何苦要白受她一頓埋怨?若不是急事,你且将話存在心裡,隻待明兒早上起了,我便陪着你直說上一日也不打緊的。”
寶玉雖聽見她這樣說,手裡卻隻是攥着襲人的袖子不松手。
襲人無法,便就勢坐在床沿兒上問他:“小祖宗,還有什麼話,你快說罷。”
寶玉的神色卻越發羞赧忸怩起來,低聲道:“好姐姐,夢裡的神仙還教給我一件事。”
唉,這神仙真也啰嗦!
襲人向外看了一眼,低聲催促道:“我的小爺,我聽着呢。”
襲人本來生得秀氣,行事也溫柔。
此時她隻着一件家常裡衣,腰間玲珑一握,束着一條松花汗巾子,在此刻柔和的燭光勾勒下别有一分情緻。
寶玉瞧得心内一動,将她的手一拉,低聲道:“這件事卻難說,一兩句話講不明白,又不能叫人聽了去。你上來與我一處,我才好說與你聽的。”
襲人本覺此舉不大成體統,可又怕此刻若不依他,叫他又撒嬌胡纏起來,若讓外間的人聽到,豈不是更不成體統。
不如先順着他,聽聽他怎樣說。
襲人這樣想着,無奈隻好踢了鞋,也坐到床上去。
寶玉見她進了帳子,心裡喜歡,忙自己起身下床去将燈燭熄了。
襲人忙問:“這又是做什麼?”
寶玉不答,回到床上,自己伸手将帳子重新理好,這才俯身到襲人耳邊耳語起來。
這一夜,隻見豆綠缂絲葫蘆紋的床簾子暖香搖曳。
而襲人卻許久沒下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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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是富家公子、少年心性,雖然與襲人的親昵更進一步,他卻沒有現代“負責”或是“承諾”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