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便要起身來拿黛玉。
黛玉忙告饒道:“姐姐方才說了我這梅花雪難得,說得正是呢,不僅要有花,要開花的時候有雪方得。饒是這兩年冬天都有幾場好雪,還是等了好幾年,才收了這樣一壇子。我不願獨享,寶姐姐、三妹妹到底體諒我辛苦一場,饒了我罷。”
寶钗聽她說得可憐,便向探春笑道:“這個猴兒靈精難得這樣服軟,我倒不忍的。咱們且記下她,來日再有了不是,一起發落。”
探春點點頭,又輕啜一口,隻覺果真極有韻味,暗暗點頭。
一面又聽黛玉說:“隻是……我這‘梅花雪’再難得,也難不過寶姐姐的‘冷香丸’。啧啧啧,又是春天的白牡丹花蕊、夏天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蕊、冬天的梅花蕊,這四樣花倒也罷了;可又要雨水這日的天水、白露這日的露水、霜降這日的霜、小雪這日的雪,那四樣花非要與這四樣水來調和不行。真真這才是‘難得’,非得天時、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才行,偏還教姐姐都得了去。我聽說也沒費多少工夫就制成了丸藥,帶了來埋在樹下頭,嗳,我也時常想一丸來吃,隻是不得機會,又沒個得力的哥哥來替我炮制。”
黛玉的這一席話說得又快又利索,語音清脆,語調戲谑,仿佛說書的女先兒講的貫口一般。
探春聽了笑個不住,連在一旁侍候的丫頭侍書和香菱也忍不住噗嗤一笑。
寶钗掌不住笑,指着黛玉道:“你要做饞貓兒,也該有個度。我那是藥,如何随便吃得的。”
她笑了一回,揉着心口,對探春道:“說起來,我那冷香丸專為壓制熱毒,是最對症的,隻一件不好——藥性格外寒涼,我吃了藥又懶怠動,便容易積了冷在心裡。晏兒曉得這個道理,所以故意說上這一篇話兒想逗我笑出來,好教這藥力往外發散,我心裡感激她。可真真兒是她這一張嘴,又實在惹人恨。”
探春笑道:“林姐姐說話一貫有趣,我可半分也恨不來呢。”
黛玉向寶钗笑道:“聽聽,自有公道人說話。你隻管恨我去罷,有人疼我呢!”
寶钗伸手過來作勢要擰她道:“我勸你一日日的也别太得意了,還不快将你那寶貝水兒再斟多些上來孝敬呢。”
黛玉和寶钗在一邊說笑,探春卻将香菱拉到身前細看。
這個丫頭的容貌實在不俗。
臉兒勻淨,腰身苗條;一對水靈靈的杏子眼,兩彎黑鴉鴉的新月眉。
不但五官生得标緻,香菱的眉心還天生的有一點俏麗的小紅痣,實在一見難忘。
她雖然跟其他丫頭一樣的也穿着素面小襖、青色背心子,可往那裡一站,卻比其他人瞧着格外俏麗些。
舉手投足間也頗有幾分氣質,若能換上一身妝飾,便說是個小家碧玉的小姐也很過得去。
探春打量一番,暗暗點頭,問她道:“你便是香菱?”
香菱笑着答應了。
探春便問她幾歲了,家裡在哪等話,香菱隻是笑着搖頭說不記得。
那邊黛玉等人聽見她們說話,也止了談笑,都歎息一回。
黛玉道:“我一見香菱便覺得投緣,心裡想着要讨了來我這裡,可惜姨媽小氣,我讨了兩回,竟是不答應。”
寶钗笑道:“瞧這個沒臉的丫頭,自己厚起面皮同長輩讨丫頭,長輩不給,她倒說嘴。”
黛玉也笑道:“還不是姨媽疼我,我才敢提的,不過試着提兩回,也沒壞處。”
寶钗搖頭笑道:“這話不錯,媽疼你是真的。若不是為讨香菱,換了别的什麼人、什麼物事,我看媽一定是答應的。”
她一面說着,一面便将香菱拉到自己身邊,笑道:“這一個齊全人兒啊,便是媽答應,我那哥哥也是一萬個不答應的。”
香菱腼腆地笑道:“姑娘們别拿我取笑兒了,我哪裡又配姑娘這樣贊我呢。”
黛玉認真道:“怎麼不配,十分配得。我不依,回來我要再同姨媽去讨你。”
寶钗笑道:“你們瞧,同她講道理也不肯聽,這個丫頭偏愛同人對着幹。你若要了這一個人去,可要賠媽一個一樣标緻的媳婦兒才使得。哦——我知道了,原來你是想的這樣的主意——”
寶钗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氣,隻含笑瞧着黛玉。
探春在一旁已笑得彎了腰,黛玉佯怒道:“不肯給便不肯給,偏她又想了這些話來編排人呢。”
黛玉又對香菱道:“在我這裡,你隻管說你的心裡話,你可想跟了我來?來了我這裡,也沒什麼要緊的活計你做,我可以教你作詩、讀書,哼,你也未必就比你們姑娘差在哪裡。”
寶钗拉着探春笑道:“瞧瞧這個瘋丫頭,說不過人家,她便惱了,越發沒個正形兒,這都是說的什麼話呢。”
香菱聽見“作詩”,眼睛亮了亮,卻認真道:“多謝林姑娘的好意。太太同我們姑娘待我是極好的,香菱未思報答,萬萬不能去的。”
黛玉看着她單純清澈的目光,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