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看着自己同太太走得近,她心裡不熨帖,平日裡便總有許多事情來磨纏。
這也罷了,可今兒别人都來,偏二姑娘不來,怕也是有她的手筆。
論理到底大太太也沒甚要緊,隻是還占着一個親婆婆的名分,不能丢開手去,隻得同她敷衍罷了。
鳳姐在口裡輕輕哼着歌謠哄着女兒,一面就有個小丫頭進來道:“奶奶,二爺才使了人傳話回來,說今兒個有客,不在家用晚飯,叫奶奶自吃罷!”
鳳姐擺擺手,叫她退下,一面心裡冷笑。
什麼客,怕不是女客罷?
鳳姐覺得嘴裡有些發苦。
自己雖然厲害,卻也還是個女人。
不論是出嫁前做姑娘的時候,還是出了閣與妯娌們在一處的時候,人人都告訴自己——
男人是天,是女子一輩子的倚靠。
有個倚靠也不錯,雖然有些不服氣,鳳姐仍然勸自己。
雖是花燭夜才正經見上彼此的第一面,可賈琏容貌俊朗、舉止潇灑,鳳姐也是真心實意地中意他的。
隻是這些中意和喜歡,慢慢地也抵不過千防萬防的疲憊。
二爺……是個靠不住的。
幾年夫妻下來,彼此脾性兒也摸得清楚了。好的時候雖也是蜜裡調油一般,可到底是他忌憚着自己的脾氣,也忌憚着太太、忌憚着自己的娘家,這才不敢如何。
饒是如此,他的心思還是不死呢,隻是沒有機會。
若不是這些年自己看得緊,這屋裡早不知進來多少人了。
自己又豈是那等小家子氣的妒嫉之人?
鳳姐隻是不服氣,那些上不得台盤兒的女人,她們也配同自己共事一夫?
鳳姐覺得有些孤單。
說到底,自己身邊竟沒有一個實在的倚靠,全要靠自己紮掙,親近的人隻剩一個平兒……
想到平兒,鳳姐便想起來她日常是如何苦口婆心地拿話勸着自己保重。
可自己年輕掌權,正是煊赫一時,風頭無兩,如此總聽不進去。
聽得煩了時,有時還要同她磨幾句牙,竟是辜負了她。
想到這,鳳姐擡頭環視屋内。
隻見雕梁錦帳,高燭華燈,各樣陳設無一不奢華,樣樣都精美,仆婢婆子們垂手肅立,斂眉屏聲,大氣兒都不敢喘一口,隻等自己吩咐——
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生活麼,為何心裡仍有不足?
大姐兒又睡着了。
鳳姐換了個姿勢,将女兒抱得穩當些。
她蓦地又想起方才跟寶钗等說起自己小時的事情,當時自己是何等的淘氣!
鳳姐嘴角微微揚起。
細細想來,自己那樣淘氣,不過是為着叫家裡的大人們多看顧些自己。
自己明明比兄弟們都強,但父親似乎從來不覺得,他滿眼裡隻有兄弟們。
可是誰家裡又不是這樣呢?
女兒們雖然也尊貴,卻隻要錦衣玉食、中規中矩地嬌養着就罷了,不過是為了等着嫁人。
而男子,無論他們是何種形狀,都是傳宗接代、光耀門楣的人,同女孩兒們自然不一樣。
多麼可笑,隻因他們是男人。
僅此而已。
正怔忡間,“啪”的一聲,桌上的燈花兒爆裂了,驚得大姐兒在鳳姐懷中一動,扁着嘴又要哭。
鳳姐忙低頭哄着拍着将她安撫好,向旁邊使個眼色,丫頭忙走過來,将幾支燭都剪了一遍。
鳳姐将女兒的衣襟攏了攏,心内不由得歎息。
從前自己隻想着,等将來嫁了人,必要幹一番事業出來。
如今想來,果然是天真。
嫁了人又怎樣?
做了人家的媳婦,每日要立規矩、侍奉公婆小姑,要照管一大家子裡裡外外剪不斷理還亂的雜事,還要體貼丈夫、照料孩兒,一時一刻也不得閑。
哪樣都不是自己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