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雪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見衆人都看向自己,她忙收斂心神,垂下眼睛道:“你們盡管用,盡管用。”一面卻在心裡道,不過是讓你跑腿送個信,又累不着你,你倒好,轉過頭就讓我們也千裡迢迢地跑腿替你送珍珠,你真不吃虧。
啧,不是說“天機不可洩露”,又說“人各有命”,不能“逆天而行”?
啧啧啧……好一個雙标老登。
道人忽然轉頭問她道:“什麼是‘老登’?”
秦雪瞪大了雙眼,雙手捂住嘴。
不會吧,他能聽到人家心裡想的話?
道人卻也不再深究,向衆人笑道:“這救命的藥引子既不是貧道的,便不算得貧道逆了天道,反倒是林施主有仙緣,這才有此轉機。”
聽了這話,黛玉和秦雪總算明白了道人為何不親自送珠治病,反而是托二人之手繞這麼大一個圈子。
兩人都是又好氣又好笑,但又心懷感激。
如海何等聰明,幾人來往中雖是隻言片語,他在旁卻也已聽得明白。
他顧不得身體虛弱,由澤芝攙扶着便要下榻跪拜。
道人笑道:“你們這些俗人,偏就禮多。”
他袍袖又是一拂,如海已好好地躺在床上,就連被角都給細心掖好了。
如海強自動了動,但被道人的法術禁制住,動彈不得,隻能在口中不停稱謝。
黛玉将珍珠遞給陶興道:“有勞陶叔叔按着我父親給你的那方子速速煎了藥送來。”
這會子危機解除,私闖民宅的強人變成了救命的仙人,屋内的氣氛一時間輕松不少,陶興的規矩體統也都回來了。
他把頭壓得低低的,生怕冒犯了小姐,連黛玉的裙角都不敢看一眼,眼光隻死死盯着自己的鞋面,将手向前伸着接了珍珠,快步往外去了。
見老爺的病終于有了生機,秦管家滿心歡喜,忙吩咐人替道人看座、看茶。
道人卻随意地擺了擺手,在屋内踱了一圈,邊走邊打量。
這位曾經精彩絕豔的探花郎的卧室雖是因久病而顯得有些陰暗,布置卻甚雅緻。
瓷花磚地鋪着八寶祥雲地毯,牆邊一對紫檀拖泥雕花花幾上對稱放着一對松石綠釉瓶,裡頭插着梅花。
道人看畢,背過手去,眼睛看向如海,随口吟道:“‘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如海卧于枕上,聽了道人的吟誦,雖然身體虛弱,心内卻一片清明。
他輕輕阖上雙目,隻一瞬間,似乎看到自己的前半生如走馬燈般從眼前流過——
自己在庭中捧書念誦,童聲細嫩清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應該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
自己金榜高中,與狀元、榜眼一起三甲戴花遊長街,身上披着多少豔羨欽佩的目光……
初入仕的清晨,自己意氣風發地整饬官服,誰知上官為了磋磨年輕有為的探花郎的銳氣,等着自己的是待整理歸檔的卷帙浩繁的文書……
金陵的賈家有意将女兒許配自己為妻,可他家名聲不大好,自己并不很樂意……
蓋頭掀起的時候,阿敏麗如新蓮,垂目嬌坐,自己走過去,一時間竟看得呆了,阿敏擡起眼來,眼中是羞怯和好奇,這婚事還有什麼不如意的呢,自己樂意,十分樂意……
愛女降生,啼哭卻十分微弱,小小的一個嬰兒,身體那樣柔軟,仿佛手心的熱度就能将她融化一般……
一兒一女在池塘邊嬉鬧,女兒雖是姐姐,卻從小身子孱弱,哪裡禁得起這樣去鬧她,需得将臭小子叫過來好生訓斥一番才是……
幼子夭折、愛妻病故、父女分離……
前半生就如放燈影兒一般在如海眼前匆匆閃過。
如海微笑,突然睜開眼睛,看向道人,緩緩吟道:“‘六十年來狼藉,東壁打倒西壁。于今收拾歸去,依然水連天碧。’”
聽完如海此語,道人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好個探花郎!”
房内衆人以為老爺和道長相談甚歡,一時都高興起來,秦管家和澤芝等都是喜氣洋洋的。
黛玉卻陡然間臉色蒼白。
秦雪輕輕扯了一下黛玉的衣角問:“他們說的是什麼,好好的怎麼對上詩了?”
黛玉低聲解釋道:“道長吟誦的乃是宋代柴陵郁禅師所作的《悟道詩》,我父親以宋代道濟和尚的《六十年來狼藉》回應。”
秦雪眼珠轉了轉,道:“道濟和尚……活佛濟公?”
一道旋律在秦雪心中響起——
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
道人挑眉看着秦雪。
黛玉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終于還是忍住了沒有開口,卻向道人道:“道長是道門黃冠,怎麼竟以禅宗智慧打起機鋒來,也是奇事。”
跛足道人笑道:“你這娃娃,身有夙慧,且滿腹文章,然這樣一個靈秀人物竟也有那門派之俗見。既入空門,何分釋道,紅塵萬丈、苦海無涯,何船不可渡?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