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看她語氣雖然沉靜，臉上卻十分蒼白、幾無血色，整個人顯得如秋風中的柳葉一般單薄蕭索。

大家一時想問、想勸，卻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看衆人皆不應聲，黛玉又道：“各位都是府裡的老人，最是知道我父親的為人。他雖蒙聖恩，得有大用，但浸潤官場實非本心。何況又接連遭逢……遭逢喪子、喪妻之痛，咳，如此得遇一番仙緣，逍遙别去，終得解脫，我等家人雖是心痛不舍，豈有不為他高興的道理。”

這番話說到當中時，黛玉幾欲哽咽，但此時家事等她主持，她是絕不能軟弱的，終究還是整理好思緒，盡力平靜地說完。

别人也罷了，陶興跟如海的時候最長，他低着頭，心裡想着林如海往日裡推杯換盞勉力應酬的樣子，沉重地點了點頭。

黛玉起身來，向衆人施禮道：“各位向來做事不惜力、慮事無私心，這十數年裡一應皆是為我林家打算。我家裡人丁單薄，各位名為下人，實則……與異姓親人無異。在我離家這些時候，老父孑身一人，家裡全靠各位勠力維持，實在無以為謝。”

黛玉一面說着，一面盈盈下拜。

斜刺裡忙有秦管家上來扶住了，道：“小姐不可。”

廳内坐着的衆人也忙一齊起身，都道不敢。

黛玉搖搖頭，道：“我同諸位直言——如今我父身歸逍遙、心無挂礙，我等替其欣慰，卻不可不計長遠：一旦有風聲傳出，旁人不知端的，難免生出些不堪的流言。須知朝廷命官出家，其事可大可小，若使得今上誤以為我父是對朝廷不滿以至于以‘出家’相抗，則我林家便如覆巢之鳥，将期滅頂之災。為今之計，隻有請各位協力擔待、遮掩，小女不勝感激。”

林家曆代書香，自來厚待下人，衆人皆是十分感念。

如今衆人見黛玉孤幼無援，皆心有戚戚，但這看似弱不禁風的小姐卻臨危不亂，說話條分縷析、入情入理，雖然年紀仍舊還小得很，卻當真是個有大主意的，倒也當真心服，一時便都整肅精神，決意聽她号令。

黛玉道：“當前最要緊的便是兩件事。”

她轉向陶興道：“頭一件，需請陶叔叔想辦法将消息上報朝廷、下通同僚，便說父親是九月初三日巳時因病殁了。今上自登極始便一力勤儉愛民，父親向來謹守聖訓，病中遺言令家人謹恪上意，務必一切從簡，家人不忍拂逆其願，自當遵辦。其餘一應喪儀打點事宜，我全然不懂，全賴陶叔叔着人周旋。”

陶興聽得仔細，忙起身拱手，答應下來。

黛玉又向秦铮家的道：“第二件，需請姐姐速速聯系咱們在外的管事們，将林家在揚州、蘇州和其餘幾地的财産盡快清點出來，房産、田地、人口、金銀，如今究竟還有多少價值，須得教我心裡有個主張。細處若匆忙間顧不得也罷了，大數上務要準确。除幾處祖上基業的老宅子不可動外，揀那不易打理或收入較薄的産業，盡快變賣了，折了現銀來，總共要湊得三百萬之數。”

乍聽得黛玉要折出三百萬兩銀，數目之巨，衆人都不禁咋舌。

但各人均以黛玉馬首是瞻，全無半點質疑，立即點派精幹人手，按吩咐速速各去辦事不提。

接下來幾日，雪雁幫着澤芝将如海書房重新收拾了，支起一架圍屏，除飲食休卧外，黛玉便在如海書房上坐理事。

林府上下統一口徑，連那兩個最初知曉底裡的守門小厮也由陶興親自囑咐過了，大家都曉得輕重，都一口咬定老爺是因病殁了，再沒有第二套說辭。

陶興記得黛玉“一切從簡”的囑咐，着人選購了一套品質中等的柏木來作壽材，将如海的兩套舊衣冠置于其中，也按規矩停靈，林家上下皆服缟素。

這些日子裡，陶興主外，秦铮家的主内，兩人一日内早晚到黛玉處彙報兩次，一切皆井然有序，半分亂子也無。

---

禦書房内。

延嘉帝接到揚州知府上的折子，稱林如海于九月初三日病殁，年五十有四，家中正在舉喪，其在官時監察鹽政，乃是要緊之職，地方不敢拖宕，立即上奏萬歲，請朝廷的示下。

延嘉帝阖上折子，歎道：“林卿病了多少時候了？”

底下正有吏部尚書謝運、大太監戴權、夏守忠三人垂頭等候着。

聽見聖上發問，謝運忙上前一步回道：“林大人自上報稱病後，告假至今已有七個月，由家人為其延醫問藥，想來病勢甚笃，天妒英才，終于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