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聽見她這樣楚楚可憐又軟語溫存地說出這番話,心裡柔軟得一塌糊塗。
他本來隻是貪戀宛芳的年輕、美麗、多才多藝,現在見她不忘故人舊恩,又懂規矩、識大體,更覺她恪守本分,又有情有義,實在是紅粉堆裡的一個翹楚。
雨村心裡對她便更是鐘愛,自覺這也不算得是一回事,便着随從學之去尋訪,果然訪得了一個姓董的婦人,于宛芳說得不差分毫,正是在外場做茶水粗使的,倒不沾那裡頭的事,便叫她也來家裡服侍。
這廂宛芳與娘姨重聚,自然是十二萬分的歡喜,更對雨村有十二萬分的感激。
當下她便打點渾身的解數,隻要讨好雨村。
雨村心中覺得自己兩次英雄救美——
一次救她出那風月窟,一次又償了美人的心願,也實在配得上她如此的欽慕。
所以雨村志得意滿,與宛芳更是如膠似漆了。
因賈雨村白日裡在衙中處理公務,宛芳便有些無聊起來。
她一向嫌做針黹氣悶,隻把一把月琴略調弄調弄,自己随性唱一兩個調子,轉瞬又覺得無趣,仍舊擱下了,往窗前坐了,自己幽幽的歎氣。
董家娘姨走過來道:“我的奶奶,這又是怎麼了?”
宛芳伏在案上,歎道:“成日閑着,到底無甚意思,我也不知做些什麼來。”
娘姨笑道:“世上真個有這樣享不得福的人麼,我如今才算見了。無事做還不好麼,想從前天不亮就起來練功,再聽媽媽們半日訓,晚上又要敷衍客人,竟是一刻不得閑兒呢,難道奶奶是中意那樣的?”
宛芳扯住她的袖子,撒嬌道:“我不過發兩句牢騷,怎麼娘姨又笑我,誰又要過那樣的日子了。到底從前是沒有辦法,如今好容易跳出那火坑兒了,還提它作甚麼呢。”
娘姨拍拍她的背,道:“我的兒,姨媽如何不知道,姨媽着實心疼你呢。好歹你有造化,得了一個好歸宿,你又争氣,叫姨媽也能跟着享福。你越發再争些氣,要在這家裡站穩了腳跟才好呢,那時咱們才好說話。”
原來這位董家娘姨竟然是宛芳的親姨媽。
董歲蓮小時候被賣到吳地,等到年紀大了——其實也不如何大,隻是這一行向來吃的是一口年輕飯,大把鮮嫩水蔥兒一般的小女孩子替補上來,她便無法再以姿色取悅客人,身價也遠不如從前,她便将自己二十幾年小心攢下的财物取出一些來,替自己贖了身,徑往南邊尋親去。
她到了南邊,二十載寒暑,早已物是人非,哪還有什麼親人好尋去。
她爹娘本來就是要靠賣女兒才能維持生計,家裡更無什麼祖産、房屋,父母賣了自己和妹妹後,也沒能享什麼福,早幾年間便相繼去世了。
争奈自己苦熬了二十載,歸來仍是茕茕孑立,更無片瓦遮身,也是令人心酸。
董家娘姨手上還藏着有些積蓄,本來想就在原籍買些地、再雇人蓋一爿房屋、買兩個丫頭,就此做個良家子也罷了。
但她到底是見慣世情冷暖的,知道以自己一個獨身的女人實在是難以立身,萬一叫人盯上、謀算了去,反倒是得不償失了。
她心中盤算良久,終于打定主意要去揚州尋自己的胞妹。
當年姊妹兩個被發賣時,本來抱定主意一定不要分散的。
但人牙子哪裡管什麼姊妹情深,到底是叫她兩人天各一方。
當時姊妹兩個哭成一團,彼此都不願放手。
董家娘姨記得當時聽見說妹妹是被賣到揚州去的,便一刻也不敢忘,一直記到現在。
及至到了揚州,董家娘姨便向歌樓舞坊、煙花巷弄去尋訪。
她是在這一行浸淫久了的,行事老練,那些人見了,隻以為是同行的媽媽子,又見她打聽的并非什麼當紅的姑娘,而是年逾三十的一個“老倌人”,更不起疑,都答應幫她去問。
名字是沒有的,被人任意買賣的女孩子們怎麼可能還保有在家時的姓名。
就連自己的名字“歲蓮”,也是後來師傅起的藝名。
這樣尋訪了半年多,終于叫她尋到了從前伺候過她妹妹的一個娘姨,這才知道她妹妹竟然已經亡故了八年了。
她一直尋的是三十多歲的女倌兒,無怪乎坊間都說不知道了。
董家娘姨傷痛之餘,卻從那個老娘姨口中知道了一件舊事。
原來妹妹不似自己一般運氣好,她的一生更像是衆多底層女性的縮影。
妹妹去了揚州後,沒有被選拔“瘦馬”的人瞧中,反手被賣進了青樓,很快便意外有孕,那時她年紀還很輕。
懷孕的女子最是麻煩。
吃得多、又渴睡,更是有大半年不能伺候客人,鸨母自然不喜,按規矩就要叫她處理掉。
誰知這孩子的命卻硬朗,一劑湯藥強灌下去,妹妹腹痛難禁,在老娘姨懷裡輾轉哭号了半夜,将身上最後一絲力氣也用盡了,迷迷糊糊終于睡過去。
到早上竟而便好了,孩子竟也沒事。
伺候她的娘姨見妹妹受這樣的苦,心裡也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