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娘姨見氣氛不好,便招呼她道:“孫媽媽,你辛苦一遭兒,好歹跟我吃些茶去。”
孫媽媽哪裡肯吃她們這裡的茶,冷哼一聲,便走出去了。
宛芳見她出去,臉上的笑容頓時垮了。
她心裡好生不高興,将面前的牌胡亂往前一抹,自己撇過了頭去生悶氣。
其中有一個女孩兒叫良君的,便問:“這是你家夫人房裡的人麼,好生厲害呢。”
宛芳嘟嘴道:“可不正是麼,哼,一個老媽子,一日日的倒比她主子還有體面些,隻管來要我的強。”
良君笑道:“那也由得她,隻不理會也罷了。喏,才打了這會子牌,正好吃點心。”
她一面說着,一面就拈起一塊點心,另一手用手帕子托着,遞到宛芳嘴邊,姿态好看得緊。
宛芳将點心接過,随意擲回盤裡,賭氣道:“我哪裡敢吃她送來的東西,隻怕叫她毒死了去呢。”
旁邊另外兩個女孩兒如雲和香兒都笑道:“這說得也是的,好好兒的,誰又稀罕她幾塊兒點心,咱們仍舊打牌罷。”
宛芳便将碟子一推,對董家娘姨道:“拿去,給狗兒吃。”說着便又同良君三人抹牌。
如雲的手随意抹着牌,塗了蔻丹的指甲活潑潑的,一面笑道:“到底咱們是客,平白到人家裡來,也是該去給人家夫人請個安呢,如今倒好,反過來叫人家惦記咱們。”
宛芳手裡正想着要湊着一套“七紅醉楊妃”,隻差一張“二十萬”,她的一雙美目隻管在桌上逡巡着,聞言便道:“去怎的?她又是什麼正經夫人了,不過是仗着生了一個兒子,從前的太太又死了,這才叫她撿了這現成的便宜,讓人也叫她一聲兒‘太太’,其實不比咱們高貴在哪裡。”
幾人聽見這話裡有故事,忙問端的。
宛芳手裡拈着牌,一面便同她們叽叽喳喳地講起嬌杏的事。
她們說得高興,哪裡知道孫媽媽并沒走,一直在影壁後頭聽着。
孫媽媽初時見良君三個打扮得妖妖俏俏的、舉止又輕浮,心裡就不喜歡。
這時又聽她們談論起嬌杏的短長,更是生氣,回來便将在小花廳的所見所聞一一同嬌杏說了。
嬌杏在房内正替兒子做一頂冬帽,聞言停下針來,沉吟不語,半晌才道:“您同她們生氣,何苦來哉?”
孫媽媽上前一步道:“太太,您别怨我老婆子多嘴,實在是我眼裡瞧不得這樣不公的事情。太太出去打聽着,誰家的小妾不侍奉正頭夫人?偏咱們家裡這一位,三天兩頭兒見不到人,今天有病、明兒又不舒服,她倒有千八百個借口。這也罷了,如今她又叫了那些個小粉頭兒來好人家裡打牌說笑兒,實在不成個體統。”
嬌杏淡淡地道:“那些女孩子來家裡,是老爺準許的。”
她手裡仍舊一針一針縫着那頂小帽子,内襯是兔毛的,又暖和、又順滑,桂兒在老家時就說想要一頂,等做好了,他見了一定喜歡。
孫媽媽見這位佛爺似的太太不答話,不甘心地又道:“從她剛進門時,太太就該拿出些主母的氣勢來,好好彈壓她一回,管教她不敢放肆。後頭再稍稍兒施些恩,也好叫她念太太的好兒。太太實在太好性兒了,隻是不肯聽我的勸。那小粉頭是打墨缸子裡淘澄出來的一個人精兒,隻怕早看準了太太的性子軟和,她在老爺跟前兒又慣有些手段,如今再要想拿捏她,可不是那樣容易的。”
嬌杏歎了口氣,擡眼看着孫媽媽,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們母子兩個好,可我也有我自己的道理。您老人家也知道,我如今不得老爺的意,隻是占着這個位子罷了。如今終于有了他得意的人來,我自當以禮相待,哪裡有去磋磨人家的道理?更别提什麼‘彈壓’、‘拿捏’的話了。話說回來,她到底年輕,便是氣盛些,也是有的,咱們又不比那些大家子,總歸鬧不出什麼,大家彼此安靜些過日子也罷了,何苦吵鬧出來、惹得老爺不快。”
孫媽媽聽她這一席話,心裡也不禁暗歎——
這丫頭出身的太太啊,就是立不起來,眼光也短淺。
她哪裡懂得,如今家裡的房屋少,使用的人也有限,是比不得那些“大家子”。
可是家裡的這位老爺正值盛年,隻要不出大錯兒,往後未必便沒有升遷,到時候就又是一番天地了。
唉,自己若不是心疼少爺,何苦又來反反複複做這個磨牙的壞人呢。
她見勸不動嬌杏,也隻在旁唉聲歎氣。
宛芳那邊送走了三個小姊妹,到第二日上,竟然破天荒地由董家娘姨陪着來給嬌杏請安。
嬌杏頗覺意外,倒也大大方方地叫丫頭讓了進來。
她見宛芳一身粉紅色納紗四季花卉夾袍,頭發梳得整齊齊、光溜溜的,眉眼間自有一種嬌滴滴的媚态,我見猶憐,唉,怨不得人疼她。
宛芳進來便給嬌杏規規矩矩地道了萬福,身段優美之極。
嬌杏點點頭,叫她在旁邊坐了,又讓丫頭倒茶來她吃。
宛芳謝了茶,嬌嬌怯怯地道:“奴打小兒身體便弱,及至有前世修來的福分,得老爺和姐姐垂憐,叫我得片瓦遮身,卻還是三病兩災的不斷,等閑出不得門,隻怕掃了姐姐的興,又怕過了病氣給姐姐同哥兒,所以少來請安奉茶,多有怠慢。幸而姐姐大度,不曾同奴生氣,若不是如此,奴真是無地自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