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芳在雨村懷裡卻突然道:“老爺在外面審案子還不夠,怎麼回到家裡,仍是要審幾個人才高興?奴明白告訴老爺罷,實在沒有什麼事。早上我往姐姐那邊請安去,回來後身上有些不自在,這便略躺一躺,想着過一會子便起來伺候老爺用晚飯。誰知就睡着了,這便誤了時辰,我心裡臊得慌,更不願起來了,哪裡還有别的事情?”
雨村聽了,便拿眼睛望着董家娘姨。
董家娘姨叫他看得心虛起來,“嗳”了一聲,一橫心道:“我的姨奶奶,你就是太好心腸了。隻是你肯為人家費心遮掩,人家可不曾心疼你半分一分的,到底還是苦了你啊。”
雨村聽見這話,知道必有隐情,忙問端的。
宛芳那邊隻顧制止,董家娘姨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向雨村道:“老爺,今兒姨奶奶一早起來,便往太太屋裡請安去。姨奶奶平日裡身子弱,難免怠慢了太太,難免太太要生氣,隻是那話也說得太難聽了些,說……說……”
雨村皺眉問道:“說的什麼?”
董家娘姨歎道:“嗳,左不過還是那些論咱們姨奶奶的出身的話了,還有那些更難聽的話,我也不願學它,不過是白惹老爺和姨奶奶傷心罷了。”
宛芳見遮掩不住了,索性伏在雨村懷裡,哽咽道:“太太說得并沒有錯。隻是……隻是奴從前也是沒辦法,奴要是有的選,誰也不想做那叫人看不起的營生。隻是一件,奴跟着老爺的時候,總是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絕不敢魚目混珠、玷辱了老爺的好名聲兒。”
這件事雨村自然知道,立即便激發了他的保護欲出來,複又添了些心疼,低聲安撫了宛芳兩句。
旁邊又聽董家娘姨道:“可若單是聽了幾句話兒,姨奶奶是那樣從小兒苦出來的一個人,也不至于便怎樣。總歸那一位是太太呀,咱們合該敬重着些兒、聽她的訓示。可太太偏又賞下這些料子來……”
雨村含着怒意聽着,見懷裡的宛芳眼中已經蓄滿了淚水,卻仍是呢喃着:“不是這樣,太太沒有那樣的意思……”
這個美人兒如此溫柔知禮、又懂得體諒,雨村的心中更是難禁.
他見董家娘姨往那邊去抱了兩匹料子來,道:“老爺瞧瞧這兩匹料子。不知是在哪裡收着、又是收了有多久的,太太叫人找了它出來,不說自己做衣裳穿了也罷了,怎麼一定要賞給姨奶奶?隻說讓姨奶奶多少也要顧着些兒如今的身份,少與從前的人往來,也該穿些适宜的衣裳才好。”
雨村在董家娘姨手上将那兩匹料子一看。
料子倒是好料子,又結實又輕密,隻是顔色和花紋太嫌黯淡老氣些,與宛芳的年紀不大相襯。
又見董家娘姨将宛芳白日裡穿的那件粉紅色納紗夾袍拿了來,道:“這是姨奶奶今日穿着去請安的一件衣裳。因為老爺誇過這件衣裳顔色好,姨奶奶心裡記下了,想着穿了它去,也好叫太太喜歡喜歡,誰知倒受了這樣一番教導。姨奶奶回來隻吩咐我,叫把這件衣裳收了起來,以後是再不穿了的。”
聽到這裡,雨村已全然明白了,劈手拿了那衣料,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想也是去尋嬌杏的晦氣了。
見他出去了,宛芳便自己站起來,整了整衣襟、又揩了揩眼角,又吩咐人将桌上的菜撤下去熱着,跟着便坐在窗前發呆。
董家娘姨見她隻顧出神,倒了茶來給她道:“又想什麼呢?”
宛芳一手支着頭,臉上的神色有些猶疑,道:“昨兒聽她們一講,要我想法子折一折太太的銳氣,我也想着這樣好,我素日裡也瞧不上她,何苦叫她在名分上壓我一頭?可方才我又一想,到底她向來不曾對咱們怎麼樣,我這樣做,倒是有些不大好呢。”
董家娘姨歎了口氣,道:“好不好的,總是走出這一步了,可再回不得頭了。好孩子,女人家隻嫁得這一回,往後是好、是歹,也隻能這樣了,若還不趁年輕給自己争個好名分,那便是傻的。你忘了,如雲昨日說,總算這一個太太是個性子軟、又沒根基的,正是老天爺給你的好機會,若不抓住了,天也不容的。”
宛芳将手繞着辮梢,眼睛幽幽地望向窗外,咬唇道:“從前我在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大家的日子已經夠苦了,誰也能來欺負我們,可是為了在客人跟前兒出風頭、争體面,彼此竟也有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使出來。我不懂,為何大家不能好好兒地相處呢?”
宛芳頓了一頓,幽幽地道:“我從來最恨那些害人的人,怎樣我今日也害人了呢……”
董家娘姨歎道:“覅說起罷,俚乃要四面八方通通想到家,再做勿成功的。”
她在吳地住得久了,有時說着話忘記了,便也自然而然地摻着有一兩句吳語。
宛芳将手掩面道:“如今成功了,我也不歡喜的。”
董家娘姨伸手摟住她輕輕拍着,歎道:“好孩子,你已經夠苦了,怎麼還要操心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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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杏那邊卻已是鬧得天翻地覆。
幸而雨村自诩是個讀書人,又有官身,便不曾摔摔打打、做那等有失身份之事,隻是說出來的話難聽。
嬌杏聽了他那些言語,胸中氣血翻騰。
她臉上一開始是脹紅,後面慢慢地便沒了血色,慘白慘白的,手指也哆嗦起來,卻想不出什麼話來為自己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