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幾年相處下來,她見寶钗、黛玉無論德行、才貌均出類拔萃,又待人以真心,私心忖度起來,竟比自家姊妹更為親近,是而逐漸吐露心聲,這才得教二人知曉史家景況。
黛玉雖然有秦雪背書在前,可到底原書中隻是簡單帶過,終于還是湘雲自己所述更為直觀深刻。
原來這史家近年來雖面上一應照常,内裡竟一直在斟酌用度、裁撤下人,大司儉省之法。
别的也還罷了,單說如今史家的活計用度,已是一概不去用針線上的人,都由府中女眷親自動手。
莫說丫鬟們,便是太太、姨奶奶、乃至小姐們也無一例外。
各種刺繡、縫補、做衣裳鞋襪,以至打絡子、結絲縧等,竟是數不清的活兒要幹。
湘雲與丫頭常常一做就到半夜,端的是十分辛苦。
寶钗、黛玉私下裡曾細細推想讨論過,這史家如此行事,倒也不至于真就是敗落到請不起使喚的人了。
正相反,此等鐘鳴鼎食的中興之家早早便能節流縮支、為長久計,正是其他家族沒有的高瞻遠見,隻是手段激烈了些。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隻是苦了湘雲。
照理講,家裡的那些活計,由大家各自分一分、日常做着,并不會就将一個千金小姐硬生生逼成了難眠難休的繡娘。
湘雲這樣辛苦,真實原因隻怕是她那個當家的嬸嬸借了這個由頭,格外派多給這個無雙親撐腰的侄女兒幾倍的活幹。
對内,因為是合了治家的方針,長輩們挑不出什麼錯兒來;
對外,即便是湘雲向賈家訴苦,外人也幹預不了,況且誰又會信那一門兩侯、羨煞旁人的史家的小姐能會徹夜做工?
如此竟是個内外兩全的伎倆。
況且,每次湘雲來賈府時,那位嬸嬸又特地吩咐多多地婢仆來護送跟随,又着意打點新衣服首飾,讓她仔細裝扮了再出門,叫外人看着真是十分賢惠。
她既能做出這樣滴水不漏的姿态,内中的玄機又有誰能想象得到呢。
此時陽光晴暖,雖有一陣陣的朔風,但并不十分寒冷。
湘雲以手遮眉、迎風遠眺。
京城的冬季十分肅殺,賈府的花園子雖然頗費匠心,但無論多麼名貴的花木,也不能違逆自然的節令召喚,此時一氣兒都是光秃秃的。
這小亭地勢略高,目力所及能看得極遠,
四周又極靜,隻偶爾有一個黑老鸹子于天際漫無目的地飛過,聒噪一兩聲,更顯得天高地闊,人間寂寥。
賞罷景,湘雲回身歎道:“東西都收到了,多謝你們費心。隻是……當着家裡人的面,我那嬸嬸又說‘真真是祖上積德,才結下賈家這一門親,他家不嫌我們禮數不周,倒常有這些吃的、玩的送來給我們小姐,想那賈家究竟也有幾世的體面,到底是比咱們家的東西齊全些、又有趣兒’。偏别人又聽不出她的譏刺之意,真叫人無法可想。”
她沉下嗓子,學她嬸嬸慢悠悠地說話,寶钗兩人都聽到了那深藏在話底的諷意,不禁相視一歎。
上一世的黛玉心思敏感,她性子本來有些孤直,又因年紀小、獨身離家旁居的緣故,難免有些小性兒,早年間與湘雲也曾唇槍舌劍、互相争鋒,紅過幾回臉,誰也不讓誰,直到後面兩人都漸漸長大了才慢慢交心。
所以上一世的黛玉是到極晚時才知道湘雲的家事。
兩人都是幼時便父母雙亡,身世相仿、物傷其類,又互惜才情,比别人就更多上一分親近。
這一世裡黛玉隻有更加心疼湘雲,此時聽見她被嬸嬸欺負,一跺腳,道:“好可厭!”
寶钗也皺眉不語。
湘雲突然笑道:“人活一世,誰能沒點煩心事?我雖是近來辛苦些,但好歹是高床軟枕、衣食無缺,也向來沒有受過明面上的打罵,比之那些為人婢仆的,又不知好上多少了。我的‘辛苦’若是叫她們聽去,怕是不值一哂,反倒要笑我‘矯揉作态’了。”
黛玉握住湘雲的手,道:“你能如此豁達自解,自是極好的,但我們也不能總是比下有餘便萬事皆休,若是一味的忍讓,倒教那起子惡人越發任意妄為起來了。”
寶钗道:“晏兒此話極是。隻是也不可冒進,不知你嬸嬸何故要與你為難、根源為何?或可從此入手化解。說到底,都是自家親戚,到底是和和氣氣的才好。”
湘雲歎道:“我嬸嬸雖然是這樣,常常給我不自在,卻遠不至于是‘惡人’了。”
黛玉忙道:“對不住,方才一時心急,是我失言了。”
湘雲遠不似平日裡嬉笑歡脫、無憂無慮的模樣,搖搖頭,笑道:“你們都是為我說話,我省得好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