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雲轉過身去,重又望向遠處的流雲,歎道:“寶姐姐說要問個緣由,為此我也頗費過一番思量。我本以為是我生得不讨喜,或是因我言語無忌、不知在何時不慎得罪了嬸嬸,總之真真是百思而不得其解。倒是最近才漸漸想得明白了——我打小兒便被接來在你們這裡,後來大了也還常常能來小住,家裡其他人也倒罷了,可我那嬸嬸所出的幾個姐妹盡皆無此待遇,她自忖那幾個姐妹的模樣、性情兒并不輸我,論理同老祖宗在親疏上也是一樣的,偏有兩樣待遇,她心裡便不痛快。罷了,說到底,我那嬸嬸隻是性子自負,卻并非壞人,這些年裡她不過隔三岔五在言語上擠兌幾句、再多派我些活兒做,此外倒也罷了,到底沒有什麼出格的事。”
她雙目低垂,緩緩道來,钗黛二人還欲開解,卻見她擡頭燦爛一笑,道:“我好容易來一趟,既沒了管束,便應當好好玩耍才是,咱們不說這些不快的事罷,總歸将來我也要離了他們家的……”
說到這裡,湘雲似乎想起了什麼,默默紅了臉、住了口。
寶钗蹙眉道:“前兒聽丫頭們說小話兒,似乎你們家正在張羅着給你定親,我隻當是說笑。可方才在老太太那裡,聽大太太的口氣,似乎也是說這一件事,難道……?”
湘雲默然不語,隻是點了點頭。
上一世黛玉因為那件事香魂早殇,并未見證到湘雲的結局,而由秦雪所轉述的續書結局又實在做不得準,所以湘雲的将來對她們而言仍然是個未知數,故而問道:“這是多早晚的事?怪哉,你比我年紀還小些,你家裡怎生如此着急要張羅,可曾定下了?”
雖然古人婚嫁普遍偏早,可是湘雲如今才有多大?
史家實在是有些太心急了。
其中自然也有她叔嬸的考量。
照顧先兄嫂的孤女也是一件苦差事,若能替她定了親,也不是要立即便嫁出去,總還是要等着及笄。但若早些能定下來,也好教外人贊他夫妻兩個為這個侄女兒想得周到,事事都考慮在前面。
湘雲臉上越發紅起來,一手繞着衣帶,道:“如今究竟還沒定準的,隻是拿了我的八字出去,誰知道如今怎樣了?況且就算定下了,也不見得就要立即嫁的,不然也不成個體統了。”
她越說越羞惱起來,不願繼續說下去,便搓着手道:“怪冷的,咱們去瞧姨媽,讨杯熱酒吃罷。”
說着便領頭便往北邊走去,钗黛二人無奈,也隻好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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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早上的确是在東府聽戲。
可賈珍等人愛看的多是鑼鼓喧天的熱鬧戲,旌旗搖曳、飛翎狂舞,敲敲打打、跟鬥亂飛,密集的鑼音和鼓點兒實在鬧得人頭疼。
待看秦鐘時,他因在家時少有機會看這些戲,這時倒頗為得趣。
寶玉是個頗具成人之美的人,一向不肯将己身之好惡強加于人,見好友樂在其中,寶玉便不肯打擾他,悄悄囑咐了他兩句,隻說自己去去就來,趁人不瞧見時,便從席上偷溜了出去。
寶玉避開人群,正無聊間,想到正好襲人這兩日家去了,她家想必也不遠,何不上她家裡去瞧瞧呢?
他便再三再四地催着小厮茗煙牽馬,帶他到襲人家裡去瞧瞧。
這事雖然胡鬧,茗煙卻也一貫是個膽大的,敷衍推脫了幾句,還真個就帶着他去了。
及至到了襲人家裡,那襲人的母兄哪敢留這麼一尊神在家裡多坐,不過略說上幾句話,就仍舊給送出來,也不敢讓他再自己騎馬,把馬交給茗煙好生牽着,另替寶玉雇了頂幹淨的軟轎,悄悄将他送回到東府。
因為是坐轎子的緣故,寶玉便不曾瞧見在甯國府側門邊上苦苦等着、望眼欲穿的智能。
且他又擔心裡頭散了戲、衆人尋他不見,隻一疊聲催着再快些,更不曾在門口停留。
及至到小門上下了轎,寶玉理了理衣裳,忙忙地趕進裡頭時,時機也是極好的——
最後一折子戲還沒唱完呢。
他這才放了心,施施然歸了座,此番真個是“神不知鬼不覺”,寶玉自覺再沒人知道他曾經出去過。
寶玉正欲将方才的見聞同好友秦鐘分享,卻左右都尋不見他的身影。
寶玉便去問賈蓉。
賈蓉悄聲笑道:“二叔出去好逛,留下我那先妻弟自己一個在那裡坐着,好不可憐。才薛大爺吃了兩杯酒,來同他說話,許是酒力上來了,話便有些不太中聽。那孩子臊得很,又不好走的,隻沒做手腳處,我便趁人不注意,開了那邊角門,将他從另一頭兒送出去了。二叔放心,我叫了兩個機靈的小子去送他,這會子怕是早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