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秦業餘怒未消,對兒子的所作所為又實在灰心,隻吩咐叫他回去閉門思過,不許再出門胡鬧,卻不肯見他。
秦鐘領了父親的話回房去,那邊的長順兒前一日被打了一頓屁股闆子,知道哥兒回來了,此時便一瘸一拐地進來服侍。
秦鐘正自揉着腫痛的膝蓋,見他進來,皺眉道:“怎麼是你,柔雲和溫雪兩個呢?”
長順兒掏出一瓶消腫散淤的藥,一拐一拐地走過來,示意秦鐘将衣裳解開,要給他敷藥。
長順兒苦着臉道:“老爺說,哥兒大了,得知道些避忌,所以一早就叫人将兩位姐姐帶走了,以後就讓她們在外院服侍了。老爺叫哥兒您自己好生清靜幾日,也想想自己做的好事。”
秦鐘無法,認命一般将腿伸着給長順兒擦藥,自己躺倒在枕上,眼睛望向帳子頂上。
長順兒自己身上也有傷,卻還堅持來服侍秦鐘,時不時因牽動傷處而發出“嘶哈嘶哈”的氣聲。
秦鐘有些不忍,悶悶地歎道:“這回原是我拖累了你,可打得重麼?”
長順兒笑道:“不妨事,我是被打慣了的。哪天不打我,我還覺得屁股癢癢、十分想得慌呢。”
秦鐘聽他說出這樣的話,也忍不住笑了。
長順兒雖然生得粗手大腳,此時動作卻十分仔細。
他給秦鐘上過一回藥膏,跟着便小心吹着秦鐘腫起的膝蓋,秦鐘隻覺一陣清涼,雙膝周圍的腫熱漸消,着實好過了許多。
秦鐘心下有些感動。
自己家中香火不盛,自小沒有兄弟陪伴,長姊雖然對自己極為愛護,可畢竟年長自己許多,且男女有别,不能十分親密。
說到底,隻有一個長順兒同自己一處長大,兩人感情之親厚自然不同于旁人。
秦鐘追溯自己最早的記憶,在那樣迷迷蒙蒙的記憶中,身邊就已經有長順兒了。
兩個孩子非常親密,恨不得在一個碗裡吃飯、一張床上睡覺。
幾歲大的小孩子長得都差不多,穿的衣裳、挂的配飾又幾乎沒二緻,瞧着真像一對孿生兄弟一般。
日子一天天過去,待到秦鐘要認字開蒙的時候,父親年歲大了,自認不堪為師,便從外頭請了一位先生來,叫秦鐘洗幹淨手臉、穿了新衣裳,随着先生的命令拜“天地君親師”。
任嬷嬷抹着眼淚說,哥兒從此讀書去了,是大孩子了,太太在天有靈,自然也要歡喜的。
可是……秦鐘有些不明白,為何隻有自己可以坐在書房裡聽學,長順兒隻能在外頭等着?
才念書的頭幾天還有些新鮮勁兒,那些成套的書、紙、筆、硯等物瞧着也很新奇。
可日子長了,秦鐘便覺得十分氣悶。
先生念書像念經一樣,聲音平闆闆的、好沒意思。
在這樣惹人困倦的念誦聲中,秦鐘的眼神總是忍不住往外頭瞥,想看看長順兒在做什麼。
是在打彈子還是在逗鳥?
秦鐘這樣想着想着,屁股下頭的椅子就坐不住了,“吱呀吱呀”地響起來。
被先生聽見了,就要吃手闆。
好吧,不讓自己兩人一起讀書也罷了,反正讀書也不是什麼好頑的,隻有自己一個人受罪、那也罷了。
可是漸漸的,為何連飯也不許他們在一處吃了?
秦鐘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也不習慣隻有自己可以坐着、坐得要端正;而長順兒隻能站着,站得要恭敬。
任嬷嬷說,自己是主子,長順兒是下人。
小時候不要緊,如今大了,就該有個規矩體統,做主子的就該同别的主子在一處,再沒有跟下人做“朋友”的道理,若是還像從前一樣沒大沒小地混鬧,就要叫外頭的人看笑話。
任嬷嬷總是很怕讓外頭的人看笑話。
可這外頭的人到底是誰,他們為什麼這般有空閑,總想着要去看别人家的笑話?
長順兒開始改口叫自己“少爺”,也不肯再同他一起玩了。
任秦鐘怎麼央告他,長順兒都不依。
秦鐘十分苦惱。
如果主子和下人之間要隔得這樣嚴厲、分得這樣清楚,那一開始長順兒又為什麼可以陪着自己呢。
他心裡也有些惱了長順兒了。
秦鐘一直想不通,直到有一次聽見任嬷嬷同長順兒的娘的說話,才将這件事全部明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