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季節的太陽接近中午的時候才能照進小麥的房間裡,唯獨冬天的太陽,十點前就已經開始直射她的枕頭,還有枕頭上她的臉。
夢裡的小麥正對着一口大鍋,鍋蓋被人嘩地一下打開,水汽猛地撲過來,躲也躲不開。當她難受得猛睜開眼,才發現其實沒有沸水熬煮她的臉,隻是冬天上午的太陽。
連着她屋裡的窗戶都給照得發白發亮。
小麥以前讀書看過,冬天的空氣組分對太陽的折射更少,所以陽光輻射更強,陽光更接近白光,天看上去也更藍。
冬天怎麼聽起來都像是奇迹的季節,水從柔軟的液體變化成毫米大的結晶,六瓣花朵一樣的結構千變萬化,像女人的淚水一樣無窮無盡,總是籠罩在這片土地的上空。白色的雪花從萬米高空落下,覆蓋在黑色的土地上,凝結成屋檐下懸垂的利刃,累積成十幾米厚的堅冰,在長達半年的時間内不會徹底融化。
剛醒的小麥有點疲憊,但是陽光晃得她不得不逃離枕頭。她坐起來,上半身弓成個蝦米,一頭撞在被子上。整個人對折,平整得像中間切開的馍,中間夾着她的被子。
那被子已經破得邊緣都爛了,當小麥縫好破口,熟練地在針尾打個結的時候,她想試試縫得結不結實,然而隻是輕輕一扽,剩下那些看着尚且完整的邊緣,竟然比紙還流暢地被整齊撕開。
棉線斷裂的纖維随着小麥的動作從斷口漂浮起來,小麥看着這荒謬的被罩,又看見自己身上那件藍色衛衣的袖子口,也是因為洗了太多次而磨損破爛。
她伸手摸索着,找到那處被子徹底開裂前縫合的針腳,輕輕地摸着那波浪形狀的毛茸茸邊緣。
小麥擱在被子上的腦袋,面沖着卧室開門的方向。狗高興地出現在她卧室門口,前爪交替地踩着拍子跳踢踏舞。狗指甲敲擊在地面上,傳來一陣歡快清脆的節奏。
狗很奇怪,總是因為再次相逢而感到分外開心。
哪怕隻是一天過去,小麥再次睜開眼睛。
小麥穿着很厚的衣服入睡,所以就算從被窩爬起來也不會被冬天早上的空氣打擊。身上的衣物已經開始變成她的皮膚,剝下去一件都需要讓她做上很久的心理準備。
她走到客廳裡,把地上的碗拿走,碗裡面還有一根啃得幹幹淨淨的骨頭。
小麥穿過客廳走進廚房,遺像前的桌子上還是什麼都沒有。
遺像裡的男人笑得很開心,看着相框外的地方朝氣蓬勃的樣子像僅有20歲出頭。泛黃模糊的照片看上去年代久遠,少林寺的牌子在背景裡依稀可見。遺照裡的人梳着那個年代時興的帥氣發型,背着遊客背包。可惜是張黑白照片,天空的部分一片慘白,看不出顔色。
但應該和今天一樣,是天氣晴朗,陽光明媚的一天。
小麥用食指和拇指依次捏着三隻碗,在水龍頭下面反複地沖洗了很久才肯放下,倒空剩下的水,整齊地擺在瓷磚台面上。一旁的竈上還有半鍋湯,鍋裡白色的湯水表面,淡黃色的油脂凝固了,鍋裡冷飕飕的。
廚房連着陽台,那裡四處漏風,窗戶甚至還是木框。廚房通往陽台的門框上隻擋着兩張破紙闆,邊緣貼了一整圈透明膠帶。但小麥覺着這樣的廚房氣溫很好,像是天然的冰箱。
果然,廚房門口擺着的單門冰箱,三腳黑色插頭垂在地上,沒有通電。
狗需要每天早晚各一次出門上廁所,所以小麥準備再去一次快遞站,把剩下的快遞拿走。
套上羽絨服出門之前,狗就已經在她身後準備好了。一開門,狗就嗖地一下滑到門縫外,活像個插着四條腿的泥鳅。
狗經常跟在她視野盲區裡,不是在右後就是在左後,開門關門的時候連等都不必特地,狗會自己抓時機進出。
反正隻要裝作沒有狗,狗就能很自在。
小麥一出單元門,太陽晃得她眯起眼。她掏出手機把那幾條取件短信找出來,反複看了幾遍。
快遞點門口不遠的地方,樹底下有個方型的井蓋。總是打掃得很幹淨,上面經常慷慨地鋪着厚厚一層淡黃色的小米,在冬日格外烘人的太陽裡顯得顔色很淡。
一群圓圓的麻雀在井蓋旁邊跳來跳去,路人經過也沒有驚飛它們,警覺的麻雀隻是繞着井蓋跳遠幾步就又跳了回來。
小麥的眼睛遲遲沒法睜開。
少見地,今日無風,但太陽烤得她臉上刺痛。
隐隐約約能看見井蓋旁邊蹲着個人。
那人手裡拿着個白白的實面饅頭。饅頭撕下去了一半,大塊的丢進嘴裡,小塊的丢到井蓋上。麻雀被他的動作驚得跳起又落下,卻沒有一隻嘗試飛走。
小麥偶爾見過幾次這個身影,但都是在快遞點的貨架裡悶着頭理貨,每次路過就走了,她沒太注意。
他嚼得很快活,腮幫子一鼓一鼓,太陽穴那裡血管的輪廓隐約可見。
她立刻聯想到昨天路燈下的那個人,于是轉轉眼睛快速地瞄了一眼。
果然,樹底下的那個人衣服都沒換,還戴着灰色的薄耳包和黑色的無指手套,頭發相當亂,像被風刮得歪斜的幹草堆。黑色的棉襖敞着,裡面是一件黑色的夾克,領子那漏出條紋毛衣的圓領。
他的左手肘擱在膝蓋上,上臂放松地向外延伸,眼睛朝着麻雀的方向,但是望得很遠,像是在滿足地發呆。
陽光不吝啬地灑下來,雪地裡格外安靜。
麻雀低着頭專心地在小米的海洋裡啄食,風也沒有再打擾他們。
就在小麥自以為隐蔽的注視即将結束的時候,那個人像是被她的視線驚擾了,突然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