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顯他也認出了小麥。
他的視線越過她,在靠近地面的地方尋尋覓覓,是在尋找狗的身影。然而小麥清楚,狗早就躲起來了。在離這不遠但沒人能注意到的,更隐蔽的地方。
他從棉襖的兜裡掏出塑料袋把半個饅頭裹上,妥善地放回兜裡,末了拍了拍衣服,确認有沒有放安穩。
沒多在意小麥警惕地站遠的那幾步,他路過她徑直走進了快遞點。
這人中等身高,但也比小麥高了一個頭。臉龐的線條利落得讓人印象深刻,盡管穿着和入冬之後的大爺們沒什麼兩樣,但年輕而清澈的雙眼仿佛雪後的空氣,真切而坦誠。和他走起步來一颠一颠的樣子一起,總是讓人聯想到嶺裡的鹿,但沒有那對威懾的角。
小麥惶然,不想和他對視,連忙扭過臉。
當他經過小麥的時候,一股塵雪和泥土,還有煙草的氣味迎面撲過來。
和外頭放久了的快遞紙箱的味道,聞起來一模一樣。
當小麥開始注意這個人的時候,才發現他其實頻繁地出現在各個角落。
小麥的圍巾又高又厚,方便遮住她下半張臉和肩頸,和毛線帽子一起,把小麥圍得嚴嚴實實。
路的對面也站着這樣的一個人,黑色的帽子和圍脖中間,留下了一個縫隙。眼睛的睫毛上都是霧氣結成的霜,像落雪的松樹。
他縮着肩膀,雙手插在袖子裡,在原地小步地左右搖晃。
路燈下,他身旁的糖葫蘆攤子在閃閃發亮。玻璃罩子上已經開始脫離的紅色貼紙,寫着“小紅帽糖葫蘆”。裡面的糖葫蘆不隻有紅的山楂,也有橘子葡萄,甚至也有時興的草莓糖葫蘆。這附近的小區都是人口稠密租金便宜的舊公寓樓,很多年輕人住在附近,糖葫蘆賣得還不錯。
有的時候天色晚了,小麥路過糖葫蘆攤子的時候,玻璃盒子裡面隻插着幾根圓圓的老式糖葫蘆了。
這個攤子一直擺在這兒,很有可能在她搬來之前的冬天就開始擺了。
但是小麥最近才注意到賣糖葫蘆的那個人。
有的時候在小區裡,看見他搬着個梯子,跟在那幾個穿着軍大衣的保安後頭,但大多數時間都在快遞點附近進進出出,把新來的快遞都理好入庫。
小麥每次遇到了,隻是遠遠地看一會,然後扭頭就走。
狗很吃驚,小麥沒有朝着門口超市的方向繼續走,而是一個急刹車停住腳步,一個回身向着家裡的方向快步前進。
每次小麥出來買菜,狗向來是在小區門口附近的樹叢等小麥的,等小麥拎着東西回來的時候,狗再默默地跟她回家。
狗吃驚,小麥也吃驚。
她隻是看見小區門口保安亭的門突然打開,那個人帽子沒有戴,而是抓在手裡,微笑着和保安大叔揮手,示意對方回屋。隔着寬大的塑料門簾,他的表情依然熱情而平靜,眼睛就像是看着對方近在咫尺真誠的臉一樣坦然。
小麥慌忙調轉方向,忘了自己站在還沒清理幹淨的人行路上。坑坑窪窪又經日光曬化後光滑的雪地,是雪地靴最不擅長的地形。
再加上小麥不是什麼四肢精妙的人,尤其是在這樣的冬天裡,胸椎像是縮成一團,讓人挺不起腰來,而每個關節都硬得像是久不上油的生鏽合頁。
砰地一聲悶響,小麥跪坐在了自己的右腳腳踝上。
這是一隻格外脆弱的腳踝,反複不停地受傷,小麥對此也無計可施。受過一次傷的患處韌帶,再也沒有一開始的穩定可靠了。
膝蓋不僅被撞擊,而且被泥水沾濕,黑色的褲子上斑駁的泥點子,展示這一次撞擊落地的強度不輕。
小麥雙手十指交叉,捂在嘴上,等着最痛的那一陣過去。
膝蓋和腳踝的痛就像是風暴一樣席卷着她的腦子,小麥手上用勁,指甲摳進手背,咬緊牙關不出聲。
就快挺過去了,小麥一動也不敢動,指甲嵌入手背的疼痛甚至更加尖銳,但有效地把她的注意力轉移走。
雪水開始從外層衣物滲透進來,冰冷地貼在她的小腿和手肘上。
她一聲不吭。
地面離臉太近了,她擡不起頭,隻能讓雪地這樣烤着她的臉。
因為她雙頰滾燙,眼睛裡也蓄滿淚水。摔倒的刺激開始持續發酵,她開始感到氣管發癢,連帶着喉嚨也開始緊縮。
呼吸,急迫的呼吸開始掌控身體,逐漸演變成幾聲咳嗽。
小麥進一步蜷縮着身體,雙手扣在嘴邊,死死地,想抑制咳嗽的欲望。
視野被黏稠的淚水模糊着,小麥努力地眨眼睛,也隻能感覺到臉上有水滑下,淚痕走過的地方被風一吹,燙得生疼。
小麥的姿勢已經變成誠懇的跪求,她隻能祈求快點過去,痛苦,寒冷,驚恐,都快些結束,最好沒人看見她的狼狽,也沒人能看到她身上的泥水和眼淚,她在乞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