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立着一塊灰色的碑,碑很矮。碑上的字筆畫相對清晰,能看出是近年新刻的碑,上面隻有名字:田成。
沒有親人署名也沒有小照片,連電視劇裡見到的留在墓碑上的話也沒有,寡言少語的一塊墓碑。
田軍雙手插兜站在碑前,仔細地看了好一會兒。
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隻是安靜地在旁邊等着。
整片桦樹林在風裡窸窸窣窣搖擺着光秃秃的樹枝,從樹底擡頭看去,能看見樹和樹之間的隐約分界。天空好像沿着這個痕迹裂開了,風一起,天空的碎片輕輕起伏搖曳起來,樹枝刮擦,像是碎片之間摩擦的聲響。
如果現在是夏天,滿樹葉子搖曳起來,要比這個聲音柔和很多。桦樹葉子像綠色的毯子把天空蓋住,再也看不見那些天空的裂痕了。
風從樹木的間隙裡吹過來,刮得紅塑料袋嘩啦嘩啦響。小麥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田軍好像被驚醒一般,從墓碑前回頭。
小麥還是穿着那件高領的羽絨服,習慣遮住自己的下半張臉。風大的時候就縮起脖子,隻剩一雙眼睛在外頭。她擡着頭向着正上方看,看得脖子有點酸痛,搖搖晃晃地,好像下一秒就要倒在雪地上,但她并不在乎,隻是癡癡看着。
田軍伸出手去扶她,她吃驚的表情像是才意識到身邊有第二個人。
他晃晃手裡的袋子,小麥如夢初醒般地點點頭。
拿着兩隻粗粗的紅燭戳在墓碑兩側的雪裡,小麥歪頭看了一下碑後,土堆好像有點歪,蓋了一層很厚的雪也不能拂去原本的不規則形狀。
是風吹的嗎?
林間的風過來,風的方向被樹叢打亂,小股小股的氣流在地表附近吹起來。田軍撿了一點樹枝給小麥,她把塑料袋裡那點單薄的黃紙和元寶疊在上面,放在墓前。
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還是小麥太新手,這把火燒得唉聲歎氣,火柴丢了上去,隻有零星幾點火星,黃紙被燎得焦黑,火苗舔着黃紙的邊緣,時不時吐出一點灰白的屑,随着氣流飛起,再打着旋兒慢慢飄落到雪地上。
這麼輕易地向上飛的東西,在冬日并不多見。所以上墳的人喜歡點火吧,火跳起來的時候比人還鮮活。
可能是金元寶的紙張材料更适合燃燒,墳前的紙堆突然燎起不小的火苗,黑煙随之冒出。小麥沒來得及躲,冷不丁吸入一大口,瞬間咳了兩聲,嗆出了眼淚。
在親人墳前流淚,也算是一種祭拜,小麥盡管這麼想着,但還是被田軍伸手撈了起來。
他拉着小麥退了幾步,在三米外的地方看着。
火堆漸漸燃得越來越旺。
小麥把手縮進袖子裡,安靜地端詳這團火。
雪的美麗是依然的,火光在雪殼上的結晶處反射跳躍,把周圍的一片雪染紅,像一片被晚霞蓋住的水晶洞。整片土地都冷,腳底已經傳來絲絲縷縷的寒意,變暖是一種更類似于希望的東西,三到五攝氏度的升溫并不能改變這裡的面貌,冷依然絕對。
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四肢百骸都像被冷緊緊裹住,冷水裡遊泳,再怎麼撲騰也是會失溫,她哈了一口氣,看着紅亮的火。
所有在冬天裡生活的人都會渴求火吧,小麥感覺腳底蠢蠢欲動,是天性在渴望溫暖,隻要向前多走幾步,朝向火的那面身體都會被輻射到熱的能量。這種氛圍下,在親人的墳前把火燒起來,對着火堆歎氣、磕頭、流淚,都是順理成章的。現世未能實現的東西,圍着火的人們卻許願另一個世界能做到,許願親人死後富有,健康,并且能夠永遠互相銘記。
但小麥和田軍都再也沒有向那墳邁近一步。
而火燒光所有紙之後,隻剩一地的灰敗,小麥輕輕拍去自己身上的紙灰,扭身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踩滅最後一點火光的田軍在雪地上蹭了蹭鞋底,連忙跟了上去。空蕩蕩的紅色塑料袋像旗子一樣飛在小麥身後,遠看就像是剛才燃起的柴薪上的火。
冷的火焰從她懷裡飄起來,好像要把這矮小的身影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