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聲後,門被夜風吹開。
桑褚踏進屋裡,裡頭的人正彎腰點着燭火,點了兩支,一支放壁櫃,一支放窗台,一支正在點,就拿在手裡。
窗牖大敞,月光與燭火都傾注在他一人身上,如此美麗的映襯,加之那張出色至極的臉,給人的第一感覺卻并非美好,而是危險的沖擊,不妙的預警。
桑褚見過葉逐叙幾次,雖未說話,可強者對強者總是欣賞與敬佩的,在今天之前,他對葉逐叙的印象都是風骨峭拔,面若瓊枝。
即便餘臨安幾次三番發表了截然不同的意見。
自打那三隻妖物的頭四分五裂滾到自己腳下的那一刻,桑褚對他的印象自動逆轉了。
在衆人印象中桑褚是真正的君子,而君子一向不喜歡與瘋子打交道。
尤其是動辄大開殺戒的瘋子。
他來,是為公事。
“指揮使。”桑褚上前,喊他一聲,将手裡的卷宗遞到他手邊,彙報道:“你閉關未出的這段時間,我們做了些布署。”
葉逐叙漫不經心接過卷宗,一手仍持着燭台,掃起來一目十行。
“來長安的第一天,我們就開始查蘇聆兮身邊的人。這上面是我們查到的這些年跟她有過直接來往的人,與她交好的,與她結仇積怨的,她的近侍,門生,她在朝中的擁趸。皇宮有龍氣和鎮國印我們進不去,三大宗有護宗陣我們也沒輕舉妄動。”
說到這桑褚話鋒一頓,眉頭皺起來:“帝師府我們也蹲守了,但……被識破了,由此猜想上面這些東西并非一定是真的,或許是蘇聆兮特意做給我們看來迷惑人的,畢竟這是長安城。”是蘇聆兮待了十四年的地盤。
“而真正有可能藏着十二巫的皇宮,三宗之地我們尚沒有理由涉足。”
怕打草驚蛇,他們一開始連面都沒跟蘇聆兮見,第一步就放棄了打感情牌。
結果還是不如人意。
他說話時,葉逐叙十分安靜,安靜到好像連呼吸起伏都沒有。燭火靜靜倒映在他眼底,極偶爾時才小幅度躍動一下。
話還沒說完,葉逐叙就将卷宗丢到了一邊,沒打算看第二眼。
“信呢。”他問。
他的聲音并不低沉冷淡,輕聲說話時甚至顯得溫柔,然這溫柔比割命的刀也不差什麼,至少見過今夜景象的人不會想多聽。
桑褚反應過來,從袖子裡抽出一張半折的紙遞給他。白紙奇異,觸之柔軟似絲綢,然挺而不塌,正面是一道聳立于天地間的巨門,若有似無的威壓傳出,昭顯着這信來自何處。
葉逐叙長指挑開紙面,上面的内容便如長線般投入腦海。
桑褚:“長安星亂,恐妖物無法遏制,釀就巨禍,讓我們全力襄助朝廷。同時加快進程,尋找十二巫與連星陣。”
葉逐叙将白紙丢到了卷宗上,食指抵着,輕慢地嗯一聲。
桑褚原本打算走了,想了想,站回原地,忍不住道:“一天前,轉為交換,我們答應了蘇聆兮的要求。指揮使,必要時候,我們可以與鎮妖司一同行動。”
畢竟,十二巫與連星陣的下落,隻有蘇聆兮知道。
葉逐叙手中的燭火燈芯突然“啪”的一下,炸開朵迸濺的火花,倒影淺淺撥開他濃黑的睫毛,嵌入瞳仁深處。
今天聽到蘇聆兮的名字。
比過往幾年都多。
屋裡陷入一段長而壓抑的靜默。
“我與蘇、聆兮此生不會達成任何共識。”
在念蘇聆兮名字時,葉逐叙極慢地停頓一下,好似在回味什麼荒謬的東西,隻是因音色原因,沒顯得多仇惡,不知内情的一聽,恐怕還覺得有種至死難休的膠着之意。
桑褚沉默一會,提醒:“指揮使,這是公事。我們與——”
觸及葉逐叙的目光,他停下。
“公事是公事,你們是你們。”葉逐叙眼皮垂下,手指下的白紙上纏起火舌,将它吞沒,而他道:“我是我。”
……
這就是跟瘋子說話的吃虧之處。
桑褚不了解葉逐叙,不知道這兩人間到底愛多少,恨多少,他看得出葉逐叙的狀态,出關不穩之相,不知道他到底是趕着來做什麼的,總是看着不是好事。幹脆留着等了解的人來勸,再不行的話就如實禀告大掌教與門。
葉逐叙是靈族,如今亦是高塔大首領,門的意志,他總不能不聽。
如是想着,桑褚帶上門走了。
葉逐叙宛若沒有察覺,長久維持一個姿勢站着,手中燭台燃燒得快,滾熱的燭油随着傾斜的弧度接二連三滴落下來,潑在他手背上。
他靜靜看着,半晌,伸手将燭油揉散,揉得手背整片肌膚豔紅一片,像翻湧的極豔麗的心頭血。
幾顆燎泡鼓了起來。
小半個時辰後,做足心理建設的餘臨安敲開了他的門。
說實話,餘臨安不是不怵葉逐叙的。
但他大概是為數不多的,知道葉逐叙一些事情的人。
餘臨安站在門口,在夜色中靜默了會,開口問:“你這次來,是想找她要一個回答嗎。”
葉逐叙撩一下眼皮。
餘臨安記性不算好,不是過目不忘的奇才,更遑論許久之前的事。
但他永遠記得十四年前的那天。
那天是“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