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為什麼周圍這些人捏着拳一動不動了。
“我就出去一會。”因為毫無辦法,餘臨安甚至幼稚地舉起了手指發誓:“我把她拉進來,真的,就一會。”
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在遠處無數盞花燈亮起來,一同往天上飄的時候,時間到了。
在門的面前,人渺小得可怕,如塵埃般不起眼,那像是一把遮天蔽地的巨刀,刀身橫斬着掠過頭頂。嘎吱一聲漸漸開了,又随着更大的清音逐漸關閉。
時間太久,餘臨安已經忘記自己那時候在想什麼,是什麼樣的表情與心情。
又或者說還來不及想。
因為出現了變故。
就在門即将徹底關上的前一刻,餘音短暫地停了下來,門閉合的動作慢下來。
雖然變化十分微小,但這何其罕見,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看向了同一個方向。
葉逐叙不知從哪裡趕來,出現在門前。雪白純淨的劍立于他身前,無匹的銀色光漣如洪流般湧向千丈之門,蚍蜉撼樹一樣跟門做着拉扯,背負着這種重逾萬斤的擠壓,挑釁門的威嚴,他的聲音極低:“再等等。 ”
“是靈體。”有人認出了他敢與門争奪的底招,視線自長劍掠過,道:“……他不要命了。”
靈體是靈族的根本,是殺招,但也要看是在跟什麼對抗。誠然,這麼漂亮的靈體足以說明其天賦實力,但跟天道之力作對就是癡心妄想了。
咬着不放,靈體崩裂時肉身也會碎。他會死的。
“蘇聆兮的那個誰。我忘記名字了。”哀痛欲絕的低泣聲中也有壓低的聲音在說:“一上來就放靈體,對自己挺狠的。”
而事實上,在這種時候,也就這種殊死的手段有點用。
門對未犯錯之人會動恻隐之心。
半空中,大掌教眼睛沉沉一閉,再睜開,吩咐左右:“把他拉開!”
可大家與葉逐叙不算熟悉,打過兩聲招呼也是因為蘇聆兮的介紹。
葉逐叙無父無母,沒有親人朋友,在進書院之前,連師長也沒有。
随着咔嚓一聲,長劍上出現裂痕,一道變作兩道,而後更多細密的裂紋交織着擴展,由此形成的紋理像一棵在瞬息間成長起來的蒼天巨樹,隐隐洇着血色。
與此同時,葉逐叙蒼白如紙的臉上,脖頸上,露出的雙手也跟着攀上了根根血線,像隻一觸即潰的精美人傀,透着滲人的驚心偏執。
兩名講師反應過來,立馬要阻止他,怒斥他瘋了嗎,他無動于衷,十指繃到極緻還在強撐,視線不在任何人臉上停留,甚至也不看門,隻看着門外的一線天光,面不改色咽下喉嚨裡破碎的血腥氣,道:“再等等。”
他好像隻會說這句話。
門不會為任何人駐留,恻隐之心也不會動太久,它慢慢地壓碎那些劍光,緩緩收割一條鮮活倔強的性命。
大掌教忍不住動了動唇:“……您息怒,但這個孩子,他還小。”
不論十二巫還是蘇聆兮,葉逐叙,其實都很小。
在他們眼裡都還是一些沒有成長起來的孩子。
雷聲轟隆隆壓過去,昭示着某種不容侵犯的威儀,表達震怒。
衆生噤若寒蟬。
從站着,到不得不一點點半蹲下來,靈體破碎的疼痛無異于被人千刀萬剮,葉逐叙掀着眼,鮮血不受控制自眼睛和唇邊溢出,他卻始終不曾收手。
而就在千鈞一發,讓餘臨安毛骨悚然的那刻,蘇聆兮出現在了門外。
門隻剩一條縫,他們能窺見蘇聆兮半張臉,身後是巨大的香鼎虛影,伴随某種遠古洪荒之獸的嘯聲。看得出來,因為路程太遠,她用了點香術趕路。
餘臨安喜極而泣,跟許多人一樣朝她滑稽地擺手,朝她破聲地叫:“進來啊!快進來!!”
總算趕到了。
也就是在這一刻,葉逐叙才慢慢散去支離破碎的靈體,五指緊握了下,慢慢站起來,看着她動了動唇,因為耗盡了所有力氣,聲音輕得誰也聽不見。
但他知道蘇聆兮懂他的意思。
可蘇聆兮并沒有第一時間入門,她的腳步停在門後,靜默的,遲疑的。意識到什麼,所有人臉上都沒了笑容,他們定睛更為細緻地看,卻看不見蘇聆兮的眼睛,隻能看到她死死咬住的,咬出兩道極深齒痕的唇。
太過用力,逼出的顔色不詳極了。
比大家先反應過來的是葉逐叙,明明已經那樣了,不知他從哪來的力氣,又是怎麼練就的反應速度,他用拇指頂出鞘中的劍,迅速朝門斬出。
被攔下來了。
門外最後一絲光也要不見了。
葉逐叙眼珠一動不動地看着蘇聆兮,深黑的睫毛卻忍不住顫動,問:“……為什麼。”
明明。
蘇聆兮明明知道他的一切,他心中所有的乖戾扭曲,知道他的全部,事無巨細……她仍要與他在一起,說永不離棄。
她明明知道被浮玉除名會發生什麼,她會忘記一切。
明明……
說好一起過屢日。
跟衆人一樣,他甚至不知道她出去做什麼,外面又發生了什麼,以至于現在,他更想不明白,她為什麼還不進來。
最後一眼,所有人見到,蘇聆兮頭也沒回地轉身奔往人間。浮玉那時的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但看樣子,人間正是驕陽烈日好時辰。
慢慢的人都散了,浮玉整夜燈火未歇。
唯有葉逐叙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麼,餘臨安哭得眼皮發腫隻剩條縫,上前時亦會被他當時背影裡濃郁的死寂之色震住,他哽着聲道:“先回去吧,回去再想想,看能不能有什麼辦法。”
葉逐叙跟沒有聽到一樣。
等得久了,餘臨安忍不住推了他一下。
這一下讓他整個人踉跄,一下子半跪下來,而後是一口接一口止不住的鮮血吐出,像是要把整顆心都碎了嘔出來。
餘臨安吓壞了急忙去扶,視線停在葉逐叙手上,愣住。
這人用劍那樣厲害,手指自然修長勻稱,堪稱賞心悅目,然現在皮肉都碎了,也真隻剩幾節指骨,而掌心裡攢着一個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圓球,攢得越來越用力,越來越用力,最後緊緊閉着眼暈過去。
餘臨安把他帶了回去。
也就是這時候才知道,蘇聆兮從前沒騙他,這人是真沒有父母,沒有朋友,這個時候誰都有要安慰的人,他這樣甚至沒人來照看。
蘇聆兮一走,整間屋子都透着濃郁的病氣與死氣。
餘臨安照顧了葉逐叙大半個月。
到最後幾天才掰開他的手,看到裡面躺着一顆圓鼓鼓的銀色鈴铛。
……
餘臨安自然而然以為,這次葉逐叙會來,是因他執着于要個答案。
究竟為什麼,為什麼蘇聆兮當日要那樣做,他為了争取那麼一點時間,差一點就死了。
葉逐叙不顧一切,命都不要了,可蘇聆兮轉身就走。
人活在世上總有執念,就像被判死刑的囚犯,死也想死個明白。
葉逐叙若說是,他便會自然而然地陳述事實,十四年的光陰之下,問什麼也沒有意義。再深刻的,耿耿于懷的東西,都不會再有回答,注定泯于時間洪流之中。
不論是什麼,蘇聆兮都已經完全忘記了。
殘忍歸殘忍,可總要說破。
葉逐叙畢竟不是十四年前的葉逐叙,而今的他能橫掃這一輩所有人,以至于入高塔時甚至毫無疑意,大首領之位非他莫屬。這樣的殊榮,整個浮玉找不出第二個。
再也沒有人能讓他狼狽。
他要真想打,那就真完蛋。
不知何時,葉逐叙放下了燭台,手中勾了晚上還系在腰上的那顆鈴铛漫不經心把玩,當年那樣死抓着不放的東西如今好像也沒什麼意思。
然而葉逐叙思忖的時間甚至沒有餘臨安回憶的時間長,覺得他問的話多可笑一樣莞爾:“我要什麼答案?”
餘臨安不信。
先前桑褚留下的兩份紙,一份來自浮玉的信已經被他眼也不眨地毀掉,還有一份關于蘇聆兮的生平撂在案頭。
葉逐叙走過去,拿起這份卷案,放于燭火下逐字逐句地看,也遞到餘臨安面前讓他看。
燈火下他的睫毛深濃,眼瞳裡光影起伏,剪影十分漂亮。他聲音輕輕的,挺欣慰似的:“你看,這麼多年,蘇聆兮認識了許多,許多新朋友。”
“……”